汤显祖“临川四梦”为何情佛交织？

　　《临川四梦》，是明代剧作家汤显祖创作的《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四大名剧的合称。

　　在汤显祖笔下,“事总为情” ——梦生于情，因情成梦。最终，因梦成戏。从审美角度看，与其说“四梦”里的人物在做梦，不如说汤显祖借“梦”营造“禅思”意境。正如汤显祖所言，“梦了为觉，情了为佛”。值得探问的是，一代情圣汤显祖和佛有何关联？“临川四梦”又因何情佛交织？

　　对此，记者专访中国戏曲学会汤显祖研究分会会员、南昌大学江右哲学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萧德齐，进行了深度解密。

　　文/江南都市报全媒体记者石鹏

　　结缘高僧紫柏真可

　　汤显祖所生活的万历年间，正是佛学极为盛行的时期。

　　明太祖朱元璋在元末曾出家为僧，因此对佛教有深厚的情谊，深明佛教“阴诩王度”的作用。在建立明朝后，他积极提倡、保护佛教。此后，明朝历代帝王对于佛教的发展大多表示支持，虽然间或有明世宗和明思宗的禁佛、排佛运动，但这并不影响明代整个佛学的发展。

　　明代万历以后，佛教宗匠辈出，出现了复兴的景象。其代表，就是被称为晚明四大高僧、明代佛教四大家的云栖祩宏、紫柏真可、憨山德清和蕅益智旭。他们多禅教兼通，不专属于一个教派，提倡诸宗融合、三教同源，且积极践行大乘佛教精神，关注佛教乃至民生社会，在当时有很大影响。

　　萧德齐告诉记者，紫柏真可(1543—1603)，法名达观，中年后改名为真可，曾任庐山归宗寺主持，是对汤显祖佛教思想影响最深的一位禅宗大师。汤显祖后来改别号为若士，也是来源于一次夜梦紫柏真可来书，“若士”取自《淮南子》，谓之仙士的意思。种种事实看来，佛教思想确实对汤显祖产生过很深远的影响。

　　因缘际会西山云峰寺

　　说起汤显祖与紫柏真可的缘分，还得从明隆庆四年(1570)说起。

　　萧德齐介绍说，这一年秋天，一位年轻的学子参加江西乡试，在上百人的考试中，他一举考中举人。乡试中的好成绩让他格外欢喜，他这样评价自己的乡试“首秀”：童子诸生中，俊气万人一。弱冠精华开，上路风云出。留名佳丽城，希心游侠窟。历落在世事，慷慨趋王术。神州虽大局，数着亦可毕。了此足高谢，别有烟霞质。

　　这位21岁刚及弱冠的青年，就是汤显祖。

　　乡试后，汤显祖前往南昌西山向主考官张岳致谢，归来的途中，他决定顺便游赏云峰寺。在寺庙外的莲池边，他稍事休息，以池水为镜，整理衣冠，一不留神，头上一枚束发簪坠入莲池，望着深不可测的莲池秋水，他毫无办法，遂题诗二首于寺庙壁上。虽说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但两首诗却充满禅意。诗云：“搔首向东林，遗簪跃复沉。虽为头上物，终是水云心。”“桥影下西夕，遗簪秋水中。或是投簪处，因缘莲叶东。”

　　在汤显祖离去后，一位得道高僧也来到了这里，他就是紫柏真可。看到寺庙壁上的题诗，紫柏真可赞叹不已。他从诗中解读出年轻人的才气和禅意，不由生出度化之心。于是，他开始长达20年对汤显祖的寻找，也从此拉开了汤显祖与庐山的情缘。

　　20年后的万历十八年(1590)，两人在南京巧遇，一见如故。面对汤显祖，紫柏真可开心地吟诵了那两首诗，他感慨万分：“吾望子久矣！”

　　四大名剧“浴佛”萌生

　　从汤显祖的题诗中，紫柏真可看到了他独特的灵魂，他坚信一旦皈依，汤显祖必有大作为。

　　于是，他便积极游说劝说汤遁身空门、四大皆空，和他一起礼佛参禅。不过，此时的汤显祖并无了断红尘的念头。被拒绝的紫柏真可并没有生气，他和汤显祖同游报恩寺佛牙塔、雨花台等地，直到次年春天，两人还常常会面。在与紫柏真可的交会中，汤显祖的“临川四梦”(《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紫钗记》)也逐渐萌芽。

　　据萧德齐考证，随着两人交往次数的增多，紫柏真可对汤显祖的影响也渐次加深。尤其是最后两次交遇，对汤显祖的影响尤其重大。

　　万历二十三年(1595)，紫柏真可来到遂昌踏访任县令的汤显祖。在游遂昌唐山寺时，紫柏真可讲述了当地一个“鱼化为龙”的佛教传说。传说很有画面感——在一个美丽的地方，山顶一轮明月映入水面，金鱼以为是食饵，而月影在鱼的千万次吐纳后化为金丹，鱼吐吞后也得成正果，化为龙。紫柏真可的用意很明显，希望汤显祖也能像“鱼化为龙”一样皈依佛门。而此后，汤显祖将上述诗中对佛学的理解运用于《南柯梦记》第八出《情著》剧本中，即以“月影”“鱼吞金饵”为意象，在《南柯梦记》的舞台中表现佛理禅趣。

　　万历二十六年(1598)十二月，时任庐山归宗寺主持的紫柏真可去临川看望汤显祖。此时的汤显祖，在官场遭受接连不断的沉重打击，再加上两个孩子先后夭亡，心灰意冷。紫柏真可的探访让他精神一振——“珍重别情长忆否，随时香饭劝加餐”。这是两人最后一次会面，两人朝夕相处长达一个多月。

　　万历二十七年(1599)正月十五，汤显祖把紫柏真可送至南昌，两人惜别。这次告别之后，汤显祖开始了《南柯记》和《邯郸记》的创作，文中佛教思想浓厚，无不受紫柏真可影响。

　　情佛之间出世入世

　　离别之后，汤显祖因想念紫柏真可，连写了四首诗歌，每一首都禅意厚重。例如，在《江中见月怀达公》诗中写道：无情无尽恰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在《章门客有问汤老送达公悲涕者》中写道：达公去处何时去，若老归时何处归？等是江西西上路，总无情泪湿天衣。

　　四首诗歌情佛交织，情感世界反复浸润在“入世”与“出世”之间。明代沈际飞评价说：“窥得宗风”。意思是，汤显祖对佛理的认识，已经得窥庐山归宗寺达观高僧的宗风。

　　万历三十一年(1603)，紫柏真可被害狱中，汤显祖悲痛欲绝。他决定效仿庐山慧远，再续栖贤寺结莲社之念。万历四十二年(1614)，时年65岁的汤显祖，在精神痛苦的失意生活中，佛教思想进一步滋长。他和汤宾尹、岳元声等人相约，准备结成一个研讨禅学的“栖贤莲社”，隐居庐山。

　　他在《续栖贤莲社求友文》中，认为自己“应该绝想人间，澄清觉路，非西方莲社莫君与归矣。”并几次与庐山联络事宜，准备亲自将一丈六尺高的佛像请上庐山，安放在原来的“栖贤”故基。但这一年冬，汤显祖母亲去世，守孝不能外出。而那尊佛像，由于资金困难也未运送至庐山栖贤寺。

　　萧德齐认为，在紫柏真可的影响下，汤显祖欲效庐山慧远，续栖贤寺，是从西山云峰寺《莲池坠簪题壁诗》思想发展到与庐山的一种必然。紫柏真可也促成了汤显祖的诗文不停地在“情”与“佛”之间打转，从而创作出举世瞩目的《临川四梦》。

　　“何来不上九江船，船头正绕香炉烟”“但见匡庐山，亘绝填穹苍”“星子县前明月动，仙人湖上白云来”……汤显祖一生中留下了数十篇与庐山及紫柏真可有关的诗文。萧德齐认为，庐山是汤显祖一生的情结，也是汤显祖44年来魂牵梦绕的地方。

　　因时空关系，汤显祖晚年未能亲自去庐山栖贤寺完成一生中的重要心愿，即了却曾许诺的莲池坠簪题诗之约，隐居庐山，这是他一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