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丑,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脑花帽、公主羽绒服、人脸粘土手机壳、甘肃省博物馆的绿马头套和小青蛙人偶服,五样东西摆你面前,你会选哪样?以丑的程度来选,它们是可以排位的——绿马头套“拔得头丑”。
这是淘宝发起的“2023丑东西大赛”评选结果。这项以评选丑东西为目的的比赛已经举办了三年。
“丑”事能上热搜,策划人深谙此道。比如去年8月,意大利知名丹宁时装品牌DIESEL,设立在上海2022秋冬系列快闪店前的一个艺术装置引起了热议。7米长的充气人偶,雌雄莫辨,妖娆躺倒,据说吓哭了路过小孩。
黑格尔说,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物质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关于美的演绎越来越精致的同时,另一拨人却沉迷于丑的事物,这些丑事物包括但不限于:购物平台上的丑商品,市集广场上的丑装置,社交平台上各种丑角色。
不怕丑的创作者与不嫌丑的爱好者,掀起了当下的审丑运动。有人饶有兴趣地参与,有人声色俱厉地批判。审丑流行,到底是大众审美的洼地,还是个性解放的高潮?
(一)
为避免话语错位,首先需要澄清:我们日常话语体系中的审丑,与哲学领域的审丑还不一样,指的是那些钟爱与主流审美不一致的奇、怪、丑事物的行为。
豆瓣上有个著名小组叫“丑东西保护协会”,24万多位组员活跃其中,专门分享讨论看过用过的丑东西。小组简介里写道,“丑东西们聚集在一起,快乐欢愉,不用在乎别人的目光。”
为什么“丑丑惹人爱”?
“旨在致敬真实、敢于冒犯、不随波追流的创造者。”“淘宝丑东西大赛”负责人歪冷在接受潮新闻记者采访时这样表述大赛宗旨。他认为丑萌的东西可以给消费者提供情绪价值,是枯燥生活的解压品。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与众不同的丑东西,还投射了一些爱好者的自我认同。仿佛丑到无人问津的商品,就是那个工作生活中平庸到“隐形”的自己。而看见它甚至赞美它,是一种自我救赎。“现实生活中很多‘丑东西’就像满怀梦想顽强打拼的丑小鸭一样,同样能靠努力赢得尊重。”一位喜欢丑东西的网友在留言中说道。
网友“ArtFusion Ace”则从艺术的角度解释她对“丑”的理解,她认为比起千篇一律的“网红美”,丑萌雕塑反而更有价值。比如她喜欢一位瑞典艺术家克拉拉·克里斯托娃的陶瓷雕塑作品。在她的解读中,那些龇牙咧嘴的熊、头上长着花的女孩、被泡沫包裹的人、树枝荆棘围困的人头表达的是各种生存问题,彷徨、迷失而困惑,窥见人们内在无拘无束的潜意识。
解压、有趣、自我投射、艺术品味……这些个体层面原因之外,群体共通的心理基础,让审丑找到“组织”,形成气候。在“丑东西保护协会”,常见的标题、留言有“丑到我心坎里了,谁能懂”“很高兴你也喜欢丑东西”“懂我奇奇怪怪,陪你可可爱爱”之类,显露出群体认同的吸引力、聚合力。
从文化反叛的角度看,一个“丑炸天”“反人类”连体针织裤,和当年70后的喇叭裤,80后的破洞裤,90后的露脐裤,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众人不解目光下的“丑”味相投,让默契和理解悄悄蔓延,构成了现代生活快节奏、高强度之下,那一点点难得的忘我与忘怀。毕竟,在现代人的脆弱心灵中,还有什么比一句“我懂你”更能让人泪崩呢?
罗森克兰兹在《丑的美学》中指出,美和丑两者能够相互转化。如果在所谓的审丑中产生美好的感觉,“去发现囿于固有形态之外的美”,去打破梭罗口中生活中“平静的绝望”,那么丑丑惹人爱,似乎也无可指摘。
(二)
丑东西盛行,肯定不是人人支持。对审丑文化的批判,也从未停止过。
“那些搞怪的头套、玩偶、手机壳,从艺术设计角度看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身边朋友确实喜欢用这些东西博眼球。”00后设计专业学生沈粒向记者坦言。她观察到,同龄人利用丑物品的乖张造型标榜个性,吸引注意力后,很快会弃之不用,宿舍里奇奇怪怪的东西到处都是,“多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青少年群体希望通过标新立异去看到自己不一样地方,但这个群体心智还不稳定,容易跟风,兴趣持续性不高。”杭州市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治疗(促进)中心执行主任王奕權对潮新闻记者解释。一阵风来,一阵风去,丑东西“网络生命力”有限,难言持久、难言深刻,却挤占了严肃深刻问题的存在空间。
如果说丑东西尚能抚慰凡人心,那互联网文化中层出不穷的“丑角”,却是就以搅动人心为目的,这也是遭受最多批评的部分。
从初生代网红木子美、“芙蓉姐姐”“凤姐”,到“耶斯莫拉”的郭老师,油腻浮夸的人类高质量男性,到充斥在各类直播间的装傻充愣、疯人疯语、反常行径,比如吞灯泡、套丝袜、连麦PK对骂之类。这些出格行为,将互联网审丑推向极致。
“跟随网红一同沉浸在审丑中,短暂又高频的刺激会让人丧失判断力,将庸俗恶俗当作流行,放弃言行克制和理智思考,陷入道德和价值虚无主义。”《新华日报》等主流媒体刊文的猛烈抨击,直指各类扮丑卖丑的“丑闻”,对社会文化和集体心理造成深刻影响。
卖丑经济本质上就是注意力经济和流量思维。“过去一年,上淘宝主动搜索‘丑东西’的人数增长了900%。”歪冷并不否认丑东西大赛背后的经济账。大大方方卖东西,已经是卖丑经济中最表层、最摆得上台面的理由了。
在卖丑经济中,网红装疯卖傻打造人设,平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推波助澜,受众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麻木跟风,一个只有“傻白甜”受伤害的世界达成了。比如“人类高质量男性”徐勤根以诡异举止“求偶”成名后,迅速开通粉丝收费服务,进群需要缴纳7.5万元年费,月费则高达2.5万元,一片割“韭菜”的质疑中,很快被平台官方禁言。
中国传统戏曲中也有丑角,戏剧丑角凭借十八般武艺,塑造一个个风趣幽默、可爱可恨的形象同时,引发观众观照自身、反思社会,体现美学的批判和讽刺精神。
而网络丑角恰恰相反,豁出形象,怎么恶俗怎么来,丑态百出,释放着原始冲动,看似真性情流露,实则步步算计,精准击中人性的窥视欲、低俗欲,目的无非是从看客口袋里掏钱。以献丑、扮丑、露丑、卖丑为能事的互联网审丑经济,不仅浅薄,而且无底线,已经滑向了丑恶边缘。
(三)
真正值得讨论的,仅仅是那些不影响他人的、丑而不陋的丑。“各花入各眼”。何谓丑,本就具有主观性。身份视角不同,所处的历史阶段和社会环境不同,结论大相径庭。
从历史的进程看,今天丑的事物,明天未必继续丑。英国文化明星史蒂芬·贝利《审丑:万物美学》中举例,山脉现在被当作自然庄严崇高的表现,仅仅在两百年前,它们还被当作令人厌憎的事物,要不惜一切代价地避开。
超越要么赞、要么踩的二元思路,平视去看互联网文化中的奇奇怪怪的丑事物,或许有不一样的感受。
“审美一致才是更大的灾难,就像网红明星都长一个样,能好看吗?而且我喜欢写玄幻异志小说,我同学也欣赏不来。”沈粒承认,她与朋友之间不同的喜好,创造了社会文化的多元性。
另一方面,没有“如花”的丑,无法衬托“秋香”的美。第一位提出审丑的学者是赫拉克利特,他从美的相对面来分析丑的存在,提出“即使再漂亮的猴子对于人类来说,都是丑陋的”。丑有它存在的价值。
文学作品中的加西莫多,揭示了爱与丑之间永恒的矛盾及其悲剧性。电影《怪物史瑞克》中的史瑞克、《千与千寻》中的无脸男等经典形象,也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塑造了独特的角色魅力。杜尚用路边买的小便池创作的作品《泉》,打破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引人深思。
相比一棍子打翻一船人,更可取的姿态或许是设置一个安全阈值,在这个不影响他人、不影响社会的范围内,允许多元选择的存在。
“反常规、反主流中的逆向思维,对集体创造力的开发有启发价值。但要把握度,就像环肥燕瘦、各有其美,但临床中我们会遇到瘦到皮包骨头的厌食患者,为了寻求独特而破坏健康。同样的,审丑以至于破坏公序良俗,与法律道德相抵触就不行了。”杭州市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主任宋海东这样认为。
说白了,除“丑”务尽未必是好事。需要警醒的是那些占领蚕食精神世界、让大众思维流于浅薄的审丑。至于那些无伤大雅的奇怪之丑,应该有属于它们的安静一隅。
正如史蒂芬·贝利所言,倘若万物皆美,岂不无美可言?(张萍)
编辑:李坚 审核:李运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