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几托盘里一直留着十几粒苦槠子，棕色的外壳已经裂开，露出珍珠般的果仁。剥一颗嚼碎它，舌根和舌尖迅速被又苦又麻的感觉占领，甚至连牙根都是苦的。但若是做成苦槠豆腐，却有着朴素醇厚的奇香和让人欲罢不能的口感。当然，这十几粒苦槠，不足以做成豆腐。它们只是我想保存的一粒粒饱满滚圆的文字，记录着棕色的略带苦味的童年记忆，完成我和那个清晨之间的一次次穿越。

　　小区建在国道边，背靠一座山，山上满是几十年的苦槠树，茂盛的枝叶伸进小区的围墙里，苦槠也就跟着伸进来了。夜风吹来，苦槠子从绿色的壳里脱落出来，三三两两、叮咚叮咚地掉在地上。最先发现它们的是小区里的老太太们，她们在乡下捡过苦槠，也过过苦日子，知道苦槠在那些艰难岁月里起到的微小的拯救作用，对苦槠有着异常的情怀和敏感度。发现这些秘密之后，她们都特别兴奋，每天赶早五点半就相邀从围墙的东头逛到西头。她们弓着腰，沿着墙根寻找，用棍子不停拨弄地上的泥沙和杂草，眼神比啄食虫子的鸟还要亮，生怕遗漏了一粒金子。她们心里想着，捡拾十来天就够做几块苦槠豆腐了。一粒苦槠带来的小小愿望，撑起了她们对每一个黎明的期待。

　　我有时也加入这些老太太的队伍，当然，我不是为了做豆腐。除了托盘里的那些，我把每天捡到的都给了老太太们。我只是在单纯地获取“捡”的乐趣；或者是为了与某种久远的经历一次次靠近、邂逅。

　　我的老家在大山里，那里随处都有苦槠树。离我最近的一株，就在村口北边的小山坡上，离家不到200米。那几株苦槠树像村庄的守门神，不知在风雨里守了多少年，那时候只觉得它们一定有爷爷奶奶那么大的年纪，但它们一点也不显老，枝繁叶茂，年年丰收。我们不太关心它们什么时候开花，也不知道花是什么样子的，只知道秋天来临，树上就结满了一串串果实，绿的果皮裂开，棕色的苦槠子就落在地上。不用等母亲吩咐，村里的孩子们一到季节就去捡。因为那意味着不久的餐桌上会有一道不同风味的菜肴，可以刺激因常年的萝卜腌菜而麻木了的味蕾。

　　捡苦槠的最好时间是清早，一夜秋风吹过，苦槠子都纷纷落下来，为了抢在别人前面捡到更多，这里的孩子一个比一个起得早。那时我年纪小，很少有那样的决心和心机，从来都是跟在别人后面。因为苦槠在一天之中总是不停地落，前脚刚走，后脚又落下来，所以我还是能捡到一些的。但落在人后面捡，这样收获就会少一点。为了早一点实现我餐桌上的梦想，我和邻居满英决定第二天天不亮就去，冒险做一回捡苦槠的孤勇者。

　　那天晚上，我们抱着这个隐秘的约定，兴奋得睡不着，像怀揣着一个神圣的使命，第二天天没亮就醒了。我轻轻打开大门，西边一轮金黄的月亮突然扑入我的眼睛，像天空点着了一盏明亮的煤油灯，在月光的映照下，整个村子都是金黄色的，一阵风吹来，山的影子在月色中晃动。满英已在门口等我，我们既害怕又兴奋，四下一片寂静，只听见布鞋踩在泥沙路上的沙沙声，风那么大，那么凉，一阵阵灌进单薄短小的夹袄，身体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我们高一脚、低一脚，路中的杂草扫过脚背，偶尔还会踩到一颗圆圆的鹅卵石，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们小声地说着话，这声音在黎明的过滤下，有一种异样的音质。

　　果然，被风吹了一夜，地上落了很多苦槠，随手一摸就能摸到一个。再仔细看，眼睛就有点应接不暇了，这里一个，那里一个，让我们有点手忙脚乱，心也跟着突突地欢跳着。我们提着布袋子，顺着坡地小心挪移脚步，仔细盯着地面，拨弄着每一片树叶和杂草，生怕漏掉一个。那苦槠也真的不辜负我们，一次次出现在我们眼前、脚边或身后，草丛里不停地发出“噗噗噗”掉落的声音，有时甚至被掉下来的苦槠子砸到了脑袋……回到家，母亲特意拿出了量米的竹筒给我量了一下，足足有一升。为了奖励我，母亲在饭甑里给我掏出了一个热热的鸡蛋，那个早晨的幸福也因此有了更具体的形态和滋味。

　　半个月里，我几乎每天都去，有时中午去，有时下午放学去，有时捡到十几颗，有时半口袋。一天天积攒起来，终于有了几升，可以做苦槠豆腐了。做苦槠豆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母亲把它们放在簸箕里晒干，脱壳，一颗一颗剥出果仁；再将果仁浸泡上半个月，清除苦水，磨成浆，倒到锅里煮，冷却之后就成了一块块结实的豆腐了。豆腐呈棕红色，尽管不苦，但还是有一点点涩，同时，又有一股大山的清香，柔嫩而又有韧劲。苦槠豆腐可煎、可煮、可做汤，但无论怎么做，都必须放橘子皮、大蒜叶和辣椒粉才够味。

　　后来，我陪老太太们去了小区后山的苦槠林，再次亲身体验了一下母亲当年说的话：苦槠总是不会辜负我们的，只要愿意去捡、并有足够的耐心和愿望，就会有收获。这句话像童年那轮金黄的月亮一样一直高挂在我的天空，照亮迷蒙中那些布满鹅卵石的小路。

　　□ 伍晓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