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农业革命”可能率先在景德镇爆发
方李莉，东南大学艺术学院特聘首席教授，东南大学艺术人类学与社会学研究所所长，东南大学四部委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智库基地副主任、首席专家，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研究所名誉所长，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会长。方教授长期在景德镇做追踪研究，推出了一批研究景德镇及陶瓷文化的厚重之作。
您是第一位用“景漂”这个词来指称景德镇外来艺术家的学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为什么会用“景漂”称谓这个群体？“景漂”现象从何时开始进入您的研究视野？
方李莉：“景漂”在景德镇是一个热门词。在大家的印象中，这是近20年才出现的新词语。但实际上当我们翻开历史，就会发现景德镇在历史上就是一座“工匠来四方，器成天下走”的移民城市，所以“景漂”在景德镇自古有之。
改革开放以后，最早来到景德镇的“景漂”实际上是周边地区的农民工。当时的景德镇正面临国营瓷厂改制，一些从国营瓷厂下岗的人员在周边乡村开起了仿古瓷作坊，来务工的农民大部分进入到这些作坊。
我就是在那个阶段进入景德镇做田野考察，这些农民工和仿古瓷作坊就是我的考察对象。我发现，新兴的仿古瓷手工艺作坊的竞争不是劳动力（农业社会模式）的竞争，也不是资本（工业社会模式）的竞争，而是知识和信息（后工业模式）的竞争。
尽管当时这些作坊只是在模仿古代技艺，但我认为它们是后工业社会手工艺复兴的基础，对于景德镇的未来非常重要，并认为这些现象的出现，说明景德镇的工业文明时代已经接近尾声，后工业文明正在登场，但由于后工业社会是知识社会，仅有下岗工人和外来农民工是不够的，还需要有外来艺术家和年轻人的参与。
这些观点被写进我的博士后出站报告《传统与变迁——景德镇新旧民窑业田野考察》，受到当时景德镇市领导的重视，让我有机会和他们一起参与景德镇发展的讨论。那是我对景德镇未来发展的第一次预判。
2008年以后，越来越多艺术院校的大学毕业生，还有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们来到景德镇创业，建立陶瓷艺术工作室。我看到了自己当年预见的准确性，感觉到了学术研究的力量，于是决定带领团队继续深入研究，并逐步将研究目光集中到这些外来群体上。
2012年，我在美国纽约做一个有关景德镇的陶瓷艺术展，展览题目为“New China：景德镇的百年变迁”。“New China”有双层含义，既是新瓷，又是新中国。
我选择了景德镇三个时期的作品：民国时期珠山八友的作品，计划经济时期景德镇陶瓷学院（现为景德镇陶瓷大学）老师的作品，近几年景德镇外来艺术家的作品。在展览的前言里，我第一次用了“景漂”这个词来代表景德镇的外来艺术家，这是“景漂”一词首次成为书面语言，并在国际上使用。
如今，越来越多的“景漂”来到景德镇，源源不断地给这座千年古城注入了新的希望和生命力。在您看来，景德镇近20年在生产生活模式上发生了哪些深刻变化？
方李莉：那次展览之后，我带领团队完成了国家社科重点课题“社会转型中的工艺美术发展”，撰写了著作《从生产地到艺术区——超现代性的景德镇模式》。同时，承担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的重大课题“景德镇百年变迁的人类学研究”，完成了三卷本专著，还撰写了景德镇百年变迁口述史《迈向工业化的景德镇》《传统文化复兴中的景德镇》。
研究过程中，我看到了景德镇的迅速变化：越来越多“景漂”的到来，扩大了景德镇城市的规模；为了加强城市建设，景德镇的生产机构开始向周边乡村转移，市区成为销售中心和陶瓷文化体验区及博览区；而那些具有知识性和创意性的艺术家、设计师、媒体人，纷纷在远郊的乡村建立起了一个个新兴的陶瓷艺术集散地，高速公路、物流、网络直播等的便利，让他们更愿意享受这样的远方与诗的田园式手艺生活。
于是，中国古代的农工相哺式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在这里得到了复兴，“景漂”的工作室为当地村民提供了就业机会，许多村民成为他们工作室的辅助工，从而有可能成为带动四周乡村发展的力量。
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这些“景漂”刚来到景德镇时是依附于工匠们的作坊，但经过十几年的积累，他们所建立的工作室有了比工匠作坊更好的条件和设备，于是许多从城区搬迁出来的工匠们，不再自己建作坊，而是游走在“景漂”的工作室之间为他们服务。
这让我看到，现在的景德镇又在向以创意取胜的新的竞争模式转移。
这种新的竞争背后是一种什么样的新文明在出现？
我通过对20世纪90年代的考察，预示景德镇从工业化模式转向了后工业化的发展模式，但通过2008年以来的大量研究，尤其是对“景漂”的研究以后，我又看到了景德镇的下一次转型目标——转向城乡联动的后农业社会模式。
您刚刚提到一个全新的概念“后农业社会模式”，这种模式与“后工业社会”、与“景漂”有什么样的关联？为什么说景德镇将来会转向后农业文明模式？
方李莉：宋元以前，景德镇的瓷窑都是分散在周边的乡村，是属于农工相哺、亦农亦陶的传统农业生产方式，当时城区只是一个买卖陶瓷的集散地。
宋元以后，这些瓷窑逐步向近郊和城区集中，直到明代官窑的建立，景德镇陶瓷业开始全部归入城区，出现了当时世界上最完善的陶瓷手工业生产体系，整个景德镇城区成为陶瓷生产地，至今已有近千年的历史。
但今天这样的体系正在逐步瓦解，生产地又似乎开始向四周乡村扩散，而景德镇城区开始由生产地转向商贸区和陶瓷文化体验地。
这种格局的结果是景德镇城区将分为两个重要部分：一个是老城区，那是传统的陶瓷生产中心，是手工业遗产所在地，是博物馆区和历史观光旅游区；东郊的新城区是工业遗产地，在这里将生发出一个当代艺术区，是美轮美奂的陶瓷艺术乃至手工艺术的体验地，是未来世界的时尚中心。
后工业文明是在工业文明基础上进行的思想文化上的反思，而后农业文明则是在整个工业文明基础上进行的发展模式的反思，即建立在第三、第四次工业革命基础上的螺旋形上升。
这样的上升除有第三、第四次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科技发展、全球人口流动所带来的知识创新外，还有人类深厚的文化遗产。
景德镇之所以能够成为后农业文明爆发的首选地，是因为在景德镇有三个遗产地，呈现五种文明形态。除了老城区的手工业遗产地和新城区的工业遗产地，周边的乡村包括浮梁县可以算作农业遗产地，未来最具后农业文明意味的也许就是这片区域。
这里的一些村庄已经出现许多“景漂”的工作室，不仅有做陶瓷的，还有做夏布、金银器等手工艺作品的工作室。
它们的主人，并非是传统的非遗传承人，而是毕业于各大艺术学院的年轻大学生，有不少还是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他们来到景德镇创业未必做的是艺术品，而是为生活服务的实用品。
他们创作的不再是脱离生活的艺术，而是艺术化了的生活本身，是一种具有浓厚东方情趣的生活方式，他们不再说自己是艺术家，而是手作人，或者是工作室的主理人。
“景漂”的到来带动了乡村的发展，这种发展模式脱离了工业时代的规模化、集约化、标准化，而进入了扁平化、散点化、多元化。
同时，周边乡村与陶溪川连通，形成了“后家庭手工业”“后集市”“后熟人社会”“后手艺人”以及“后田园式生活方式”等集合在一起的后农业发展模式。
这是依附于互联网、智能系统、高铁、高速公路和机场等之上的一套新的社会发展系统，与传统西方世界发展出的现代化模式有所差异——不是以单项经济发展作为评价体系，而是追求更生态、更人文、也更智能的可持续的发展模式。
您对景德镇未来发展模式的构想，与景德镇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建设有着怎样的关系？
方李莉：2019年，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建好景德镇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打造对外文化交流新平台”的要求，而我探讨的城乡联动的景德镇发展模式，可以作为完成总书记提出的试验区的一个命题作业。
当然，如果这里所探讨的“后农业文明”发展模式能成立，就会是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
一般来说，哪个国家能率先引发出一个新的社会形态，这个国家就有可能走在世界前列，正如工业革命在欧洲率先爆发，后工业革命在美国率先爆发。
那么，后农业革命能否在中国率先爆发？如果有可能，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就可以走向世界的前列，并与西方式现代化道路平等对话。
编辑：李孟玲 审核：温小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