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旅途:利玛窦的赣州险遇及其赣州印象
利玛窦作为中西交流史上的耀眼彗星,他的名讳与马可·波罗一般家喻户晓。当他于16世纪末初次踏足中国时,这片陌生而又充满魅力的土地让利玛窦心潮澎湃,他尚不清楚自己所将进行的事业在整个历史长河中意味着什么。在中国的这段时间,他结识了许多人,也拜访过许多城市,其中便包括江西南部的一座重要城市——赣州。赣州虽然在利玛窦的传教事业中并未充当重要角色,但一旦和利玛窦谈起这儿,他绝对对这个城市有着非凡的印象。
机会
大约在1595年的4、5月间,此时尚在韶州传教的利玛窦收到了一个重要的邀请。这个邀请是由彼时要北上继任兵部侍郎的佘立发出的,[1]佘立在此之前与利玛窦并无交集,当他北上途经肇庆时从徐大任口中听闻了利玛窦的事迹。当然,佘立之所以想要见利玛窦,并非是对遥远的上帝耶稣感兴趣,而是想为他的儿子觅得良医。根据利玛窦的说法,佘立的儿子因为没有考中秀才而精神恍惚,而传闻中利玛窦博学强记,尤其擅长一种西国记忆法,或许利玛窦就可以医治佘立的儿子。[2]
此时的利玛窦在中国传教已有数十个年头,虽然他得以被批准进入中国内地,居住于韶州,但利玛窦彼时的境遇并不好。没有官府的允许,他不能够再奢望于向北前进,而在韶州,利玛窦也经常面临天灾人祸,严重时甚至有一伙当地的居民在半夜强行闯入了他的居所,利玛窦翻出窗户逃跑,结果让自己留下了终身残疾。种种原因,让利玛窦等人迫切地想要离开韶州。佘立的邀请给予了利玛窦一个机会,让他得以结识明朝高级官员,乃至于离开韶州向北进军的机会。因此,利玛窦欣然应邀来到了佘立的居所,在一番亲切友好的交谈过后,利玛窦表示有方法治疗佘立的儿子,但他表示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如果佘立能够同意他跟随队伍共同前往北京就好了。佘立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这让利玛窦等人简直欣喜若狂。
利玛窦肖像
尽管如此,佘立留给利玛窦等人的准备时间却不多,次日他便要离开韶州北上进入江西省南安府,再由水路一路往北。为了不错失良机,利玛窦在匆忙之下带着两名信教的中国人和两名仆人,便跟着佘立出发了。但或许是佘立提前了些许时间出发,利玛窦在刚刚离开韶州时并未与佘立同行,两人约定在江西省南安府会合,和大部分从广东北上的旅人一样,利玛窦选择了经由南雄、南安进入江西。没错,利玛窦曾经走过的这条道路,便是历史上著名的梅岭古道。
启程
在如今江西与广东交界的绵绵群山之中,树木荫蔽之下,有一条鹅卵青石铺就的蜿蜒山路,这条山路以如今的赣州市大余县为起点,拾阶而上,至大庾岭之巅的梅关而转折向下,成为了一条沟通南北的重要道路——梅岭古道。即便是今天漫步于梅岭古道之上,回望群山,依然可以感受到浓郁的古朴风味。在这座横亘在江西与广东之间的南岭山脉中,大庾岭乃五岭之首,历史可追溯至秦汉时期。唐代张九龄开凿岭路,宋时官员又于山顶设关,至此南北天堑变通途,迎客防暴,来往旅人,不绝于途。
1595年的某天,梅岭古道就迎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利玛窦。利玛窦对这条繁荣商路印象深刻,他在同年的8月29日写给澳门孟三德神父的信件中专门提及了他在梅岭古道上的所见所闻:
的确,从南雄至南安这段陆路风景优美。大部分路途都很平坦,路面由砖石铺成,一直通向附近一座被称为梅岭的高山,即便大雨瓢泼,路面也无积水,可安然往来。道路两侧树木繁茂,农舍林立,还有大片的良田。这里到处水源充沛,即便在梅岭山巅也有甘洌涌流的泉水。由于经过此地和在南雄做生意的人络绎不绝,路上人来人往,不可计数,还有小推车、驮货的毛驴和过路人乘坐的轿子。在这条路上,据我们统计,大约能有两千人在穿行劳作。路上桥梁一座接着一座,桥下流水潺潺。路边的村庄里客栈不计其数。[3]
清代南安府图,画面北部即大庾岭,岭下道路即梅岭古道
在金尼阁据利玛窦所写的信件整理的《利玛窦中国札记》中,对于梅岭古道的记载则更加详细:
梅岭(Muilin)山屹立在两河之间,标志着两省的分界线。越过它要花一整天时间,翻山的道路也许是全国最有名的山路。从山的南麓起,南雄(Nanchium)江开始可以通航,出此流经广东省城,南入于海,山的另一面,在南安城,有另一条大河流经江西和南京,途经很多其他城镇,东注于海。许多省份的大贵商货抵达这里,越山南运;同样地,也从另一侧越过山岭,运往相反的方向。运进广东的外国货物,也经由同一条道输往内地,旅客骑马或者乘轿越岭,商货则用驮兽或桃夫运送,他们好象是不计其数,队伍每天不绝于途。这种不断的交流的结果使山两侧的两座城市真正成为工业中心,而且秩序井然,使大批的人连同无穷无尽的行装,在短时间内都得到输送。
山为两省共有,它们被一座建在绝壁上的大门分开来,过去此山不能通行,但科学和劳动打开了一条大道。翻越它的全程尽是穿过覆盖树林的多石地区,但是歇足地和路旁旅卡也一路不绝,以致人们可以平安而舒适地日夜通行。成卒和川流不息的旅客足以防御强盗,而道路从来没有被破坏,哪怕是山洪冲毁过,山顶有一股甘洌的泉水,还有一座大寺,有戍卒把守。从这个地点可以饱览相邻两省的壮丽景色。[4]
据后人考证,利玛窦曾经在梅岭古道所看见的那股清泉和那座大寺,很有可能便是云封寺以及云封寺附近的霹雳泉。在利玛窦写给罗马耶稣会总会长阿夸维瓦神父的信中他还提及梅岭古道地势险峻,需要一根铁索方可抵达山顶。借助利玛窦的眼睛,我们也能看见许多早已不存的梅岭古道痕迹。
在利玛窦的描述中,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旅客商人的身影跃然于纸上,而利玛窦正是与这些16世纪的古人们于梅岭古道上擦肩而过。在中国古代,南岭除了是地理上的分界线之外,更是社会文化意义上的分界线。从梅岭古道蜿蜒向北,正好可以逐步进入中国古代所谓的“化内之境”,利玛窦此前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岭南地区,那些遥远的上帝耶稣也恰似“化外之境”的物品,被阻挡在中原正统以外。当利玛窦穿过梅岭古道进入江西境内时,乃至于日后他深入南昌、南京和北京时,表明他的信仰正在摆脱地理意义上的“化外之境”。利玛窦彼时或许并不明白这些深奥的文化内涵,若他能够明白,当他站在梅岭古道回望来时路,会不会生出别样的情感来呢?
梅岭古道今貌
穿过梅岭古道后,利玛窦顺利地在南安府与佘立会和,他们还要继续一路向北,至赣州乘船北上。因为佘立此行是北上接任兵部侍郎,故而在途经赣州时他受到了当地官员的热情接待,利玛窦在写给孟三德神父的信件中描述道:
不久,我们来到了一座名叫赣州府的城市,那是本省都堂或最高行政官衙门的所在地。我们这位大官在此受到了隆重的接待,除了几个官员出来远迎外,还派了三千士兵,在河边一段景色宜人的地方举旗列队相迎,军官们戎装整齐,各自有自己的旗帜,欢迎队伍绵延三分之一里格。我们的船经过时,岸边不断鸣枪致敬。迎接者一直陪同他到下榻的地方,一路上枪声不断。我们是傍晚到达的,都堂马上登船拜访佘爷。次日,都堂及其他官员宴请了他一整天。[5]
在迎接佘立的官员中应当还包括当时的南赣巡抚李汝华,因为利玛窦写给阿夸维瓦神父的信中,他着重强调了“这里驻有一总督,被称作‘四省总督’”,这是因为这位总督管辖着江西、福建、广东和湖广四个省份的部分地区,或许是为了方便读者理解,作者还贴心地解释了这样的制度安排是因为这儿附近盗贼猖獗。根据利玛窦的描述不难发现,他们口中的这位总督便是明朝设立的南赣巡抚,尽管我们对南赣巡抚的认识远多于几百年前的这些传教士们,但借由异域之眼观察到的中国现象却依然饶有风味。
非常遗憾的是,因为利玛窦的形象样貌太过于显眼,如果他堂而皇之地进入赣州城后,不仅会惹来百姓们的围观,或许还会引来官员们的非议,而这些非议很有可能便会改变佘立的想法。因此,利玛窦并未进入赣州城,而是在船上歇息等待出发。但利玛窦在船上的这段时间或许也在竭尽所能地了解赣州这座拥有高大城墙的城市,在写给澳门孟三德神父的信件中,利玛窦将赣州与南昌城相提并论:
赣州城赫赫有名,是江西省最好的城市之一,可与首府南昌城相媲美,但其规模却不及南昌。赣州位于北纬二十六度半,此城设有一浮桥,每天开启供来往船只通行,但需缴纳税金。[6]
有趣的是,此处利玛窦虽将赣州与南昌相提并论,但在写给阿夸维瓦神父的信中,或许是利玛窦担心这些没来过中国的神父无法理解南昌城有多大,利玛窦便将赣州城描述成了一座“其规模比佛罗伦萨还要大”的城市。无论如何,威名赫赫的赣州城就这样与利玛窦擦肩而过,不久利玛窦乘船继续北上,他肯定看见了矗立在章水和贡水交界处的八境台。此去利玛窦还未料到,就在不远处等待着他的,将会是对他的身体与信仰而言都是一场惊险的挑战。
《利玛窦书信集》封面
险遇
据《章贡图经》记载:“二水合而为赣,在州治后,北流一百八十里至万安县界。由万安而上,为滩十有八,怪石如精铁,突兀廉厉,错峙波面。”该书所描述的便是中国古代赣县至万安县境内著名的十八险滩,依次是赣县的桃园滩、白涧滩、鳖滩、横弦滩、天柱滩、南风滩,狗脚滩、往前滩、金沙滩和万安县的良口滩、昆仑滩、武索滩、小蓼滩、大蓼滩、棉津滩、漂神滩、茶壶滩、惶恐滩。其中万安县的最后一滩——惶恐滩,便是文天祥著名诗句“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中的惶恐滩。这十八险滩无一不怪石嶙峋,暗藏杀机,来往的船只稍有不慎便有葬身鱼腹的危险。
当赣州城高大的城墙在利玛窦的视线中逐渐模糊时,十八险滩距离船队便愈来愈近。利玛窦对接下来的旅程十分担心,因为在船队进入到十八险滩时便遭遇了危险:“此处水流湍急,怪石密布,礁石有明有暗,十分危险,船只容易触礁。佘爷家人的几条船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很危险。为此,他发了火,下令责打那些船上的水手每人二十皮鞭,与他同船而行的两位差役也每人挨了二十皮鞭。”[7]当船队进入到天柱滩时,意外却突然降临:
当时突然雷雨大作,见此情景,我马上高呼,落下船帆。因为江西河流中的船只桅杆高大,无龙骨,我意识到这雷雨很可能将船打翻。尽管我高声呼喊,舵手和水手却无动于衷,大风吹翻了几条未落帆的船。一条船突然翻了,我们的船和两条运载大官行李的船也遭此厄运。[8]
赣州区划图,画面右下角河流的多石区即“十八滩”
或许正是利玛窦所说的那般,是风浪太大将船掀翻了过去,利玛窦连同船上的其他人齐齐掉入了湍急的河流之中,幸运的是,掉入水中的利玛窦抓住了一根绳索,并且他沿着这条绳索爬上了船只的一根桅杆上。不久,利玛窦得到了其他船只的营救。此次意外,让佘立损失了很多随从和行李,对于利玛窦而言,他失去了一位忠诚的信徒与伙伴——巴若望:
巴若望沉入了水底,被激流卷走了,再未出现。后来,我尽力寻找也没找到他的遗体,为此我很伤心,因为他是一个好青年,品德优秀,大家都很喜欢他,然而他却死于非命。这正是我最需要他的时刻。现在我越发相信,鉴于他品德高尚,而且发了贞洁愿并严格遵守,过着圣善的生活,每八天做一次告解并领一次圣体,因此我相信他的灵魂已升入了天堂。[9]
巴若望的意外让利玛窦十分沮丧,尽管佘立派人协助利玛窦寻找巴若望的遗体,但最终仍是一无所获。利玛窦只能怀着沉痛的心情继续前进,但事情从此时开始走入了歧途,佘立不再愿意让利玛窦继续医治他的儿子,也不再愿意带着一个异邦人进入到敏感的京城,因此利玛窦只能与佘立分道扬镳,改道前往南京了。赣州遇险与巴若望的殒命让利玛窦久久无法释怀,在利玛窦逗留于南昌期间写给无名氏神父、阿夸维瓦神父和吉拉洛莫·科斯塔神父等人的信件中,他不厌其烦地提及多次提及了此事并披露了更多细节:
我们来到江西某地,这里的河水湍急浩大,水中礁石暗伏,这位官员的妻妾所乘船只触礁破裂。当时我正在附近的船上,于是便赶过去把人救到我的船上,而我则乘一只小艇登上了她们丈夫的大船。人们为那些女人准备了另外一条船,而我则被安排在官员的行李船上。天主所愿,第二天,我乘的那条船和另外一条行李船遭遇了倾覆、沉没的命运。我和随行的一名学生同时落水,而我们的其他人则在自己的船上。在喝了很多水后,我幸好抓住了一条绳索,这是天主赐予我的,然后我设法靠近一条船,爬了上去,保住了性命,然而我的同伴却沉入水底,再没有上来:这使我非常难过,因为在此行中,我完全要依靠他的帮助与支持。[10]
在利玛窦掉入水中的前一天,原来是佘立妻妾的船队触礁遇险,而利玛窦则向其施以了援手。由此可见,赣州“十八险滩”当真是名副其实。
结语
生活在后世的人们,往往无法了解前时代的伟大事业或行动如何起源。这又是为什么呢?利玛窦认为,这往往是因为一切事物在肇始之初,是如此的微弱渺小,人们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它将来竟能成如此宏大的局面。[11]当利玛窦沿着梅岭古道进入江西,当他站立船头远眺赣州城,乃至于在汹涌的赣江上死里逃生时,他都无法料到这些在异国他邦的苦苦坚持背后,对于跨越了数千里的中国与西方而言意味着什么。在明末清初的那个时代,自利玛窦后的许多传教士,当他们自南向北进发时,梅岭古道至赣江的路程很有可能便是他们的首选。因此,赣州虽未成为这段中外历史交流的一座丰碑,但它却见证了这段历史的不易。
(作者:叶国安,安徽大学历史学院2024级中国史研究生。)
注释
[1] 关于这位兵部侍郎的身份,历来略有争议。《利玛窦中国札记》原文乃是意大利语,写作“Scielou”,部分学者认为此人正是当时的兵部尚书石星,也有人认为乃是兵部侍郎佘立,参见王剑、郭丽娟:《也论<利玛窦中国札记>中的“Scielou”之人名》,《广西地方志》2012年第1期。本文采取“佘立”一说。
[2] 关于利玛窦的西国记忆法,可参见史景迁著,章可译:《利玛窦的记忆宫殿》,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38页。
[3] 利玛窦著,文铮译:《利玛窦书信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15页。
[4] 利玛窦、金尼阁著,何高济等译:《利玛窦中国信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79页。
[5] 利玛窦著,文铮译:《利玛窦书信集》,第116页。
[6] 利玛窦著,文铮译:《利玛窦书信集》,第116页。
[7] 利玛窦著,文铮译:《利玛窦书信集》,第116-117页。
[8] 利玛窦著,文铮译:《利玛窦书信集》,第117页。
[9] 利玛窦著,文铮译:《利玛窦书信集》,第117页。
[10] 利玛窦著,文铮译:《利玛窦书信集》,第143页。
[11] 史景迁著,章可译:《利玛窦的记忆宫殿》,第356页。
编辑:吴梦婷、章星颖(实习生)
审核:欧阳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