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从不忘英雄

2024-11-22 07:27 阅读
大江网-江西日报

  张忠彻夜未眠。他走进家中那间窗帘紧闭的房间,坐在母亲的遗像前。“妈,找到外公了。他过两天就要入土了。我这就出发,去东固。”照片上的黄岁新仿佛在笑,63岁的儿子已泪眼蒙眬。这一天,是9月23日。

  11月6日,距离外公黄公略安葬仪式过去一个多月了,张忠再次回到了东固。他和妻子来到村民黄富财的家里,郑重献上一面锦旗:“三代守墓恩重如山”。腿脚不太灵便的黄富财架起梯子,将锦旗挂在正厅墙壁上。锦旗下方,端端正正摆放着奶奶高春秀和父亲黄以清的遗像。

  这是一段老区群众三代接力为将军秘密守墓90余年的真实故事。这是一场党和政府、老区人民、烈士后人共同完成的接力找寻。铮铮傲骨守河山,河山永记英雄名。

  六渡坳谜团

  六渡坳,吉安市青原区东固畲族乡六渡村西侧的一个小山坳。1931年,年仅33岁的红三军军长黄公略被敌机上射出的子弹穿透腹部,在这里英勇牺牲。

  当时,在国民党反动当局的悬赏布告上,黄公略的头颅“价值”十万大洋。因此,黄公略的安葬工作是党和红军的秘密。

  牺牲前一年,黄公略把怀孕的妻子送回湖南湘乡老家。黄公略牺牲时,女儿黄岁新8个月了,从未见过父亲。新中国成立后,在老战友彭德怀的关心下,将军的妻女来到北京生活。

  “我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随着年岁渐长,黄岁新对父亲愈发思念。她一个个地拜访父亲的战友,从他们的讲述中一点点拼凑出父亲的模样:中等身材,声音洪亮,操着湘乡口音,爱骑马,爱吃辣椒,书比衣服多……

  党和国家也没有忘记黄公略。1964年,中央军委和内务部委托黄公略当年的勤务兵高书官组织一支工作组,希望找到黄公略烈士遗骸,并迁葬八宝山。作为秘密安葬黄公略的亲历者,高书官回忆:“晚上黄军长出葬,记得过了一条小河,有一二里的农田,埋葬地有一条壕沟,离壕沟十几步有两个大石头,我们还在墓地旁栽了一棵树。”

  此时,距黄公略秘密下葬已过去33年。岁月流逝,改变了山川面貌,也模糊了当事人的记忆。革命战争年代的濯濯童山,已成为满目苍翠的林野。亲历者记忆中的那些关键标志物,也不知所踪。

  工作组挖掘了近20天,几乎把六渡坳东南方向的张家背村一带翻了个遍,却只在土层中找到一颗马牌手枪的子弹壳。子弹壳与黄公略所用的手枪型号相符,人们判断,很有可能挖到了坟址。

  高书官将子弹壳上交中央军委,并汇报了寻墓结论:“我分析是红军长征后,苏区人民出于对黄军长的爱戴,怕国民党来毁坟,有意将坟转移了。究竟是谁转移的,转移到了什么地方,就无法搞清了。”

  工作组带着遗憾离开了东固。

  这次的寻墓未果,为后世留下了一个六渡坳谜团:牺牲后被秘密安葬的黄公略,究竟葬在哪里?

  不死心的人

  父亲魂归何处,困扰了黄岁新一生。1985年,黄岁新带着张忠、张献华兄妹俩专程来到东固。她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岗上,抬手指着远近的山,说:“孩子们!就在这一带,你们要找啊。” 2019年,她带着遗憾去世。“一定要找到外公”,便成了张忠内心的执念。

  张忠眼神坚定,长相与外公有几分相似。谨记父母的嘱托,张忠与江西这片红土地的交集越来越多。

  他参加了江西卫视《跨越时空的回信》节目的录制,给未曾谋面的外公写了一封信,不承想,观众中,有一群同样对寻找黄公略墓不死心的人正关注着他。

  多年来,胡玉春、丁仁祥、罗义坚、唐禹成等地方革命历史文化研究专家们也在积极寻找黄公略墓。他们曾陪同媒体登山找墓,还前往黄公略故乡参加相关学术研讨会,并不断发表文章呼吁重启寻墓。

  2020年9月,这些不死心的人相遇了。

  张忠来到六渡坳取走三抔黄土,准备带回老家。站在黄公略牺牲的地方,陪同的罗义坚对他说:“张大哥,能找到!”

  “你的依据是什么?”张忠扬起眉毛。

  “直觉。一定能找到!”罗义坚笑了。

  老区朋友的真诚之言砸进了张忠心底。“外公,当年您在这里依靠群众干革命。今天,或许我也能依靠群众的力量找到您!”

  2020年10月、11月,在吉安市青原区召开了两次寻墓事宜座谈会。会上讨论激烈,有党史专家提供了珍贵资料,还有群众回忆了那段往事……短短几天时间,大量的信息向张忠涌来:“老区人民把对外公的爱戴一股脑地倾注在了我身上。”

  按照会上得到的信息交叉判断,黄公略墓址在六渡坳西北方向的白云山的可能性很大。

  白云山,这座巍峨的山峰,其实很早就与黄公略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

  1931年,黄公略率军从白云山上猛扑而下,一举消灭敌军公秉藩第28师,取得了第二次反“围剿”首战的胜利。“白云山头云欲立,白云山下呼声急,枯木朽株齐努力。枪林逼,飞将军自重霄入。”毛泽东《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描写的正是白云山战斗的激烈场景。自这首词问世,“飞将军”成为黄公略的雅号,在群众中广为流传。

  “外公,您真的长眠在这座浴血战斗过的山头吗?”

  张忠将母亲30余年来访问外公战友的记录、两次座谈会和专家们的研究成果及东固地区的三维地表图、航拍图等,整理成《黄公略同志墓址党史资料汇编》,呈送中央军委和退役军人事务部。

  2021年秋,遵照上级部门指示,江西省、吉安市、青原区均成立了寻找黄公略烈士墓址工作专班。

  新一轮的寻找开始了。

  六处疑似墓址

  白云山,山高入云。

  工作专班对白云山周围乡镇的烈士子女、“两红”人员和苏区老干部后代等开展了大量调查走访工作。同时,一行人带着无人机、雷达扫描仪、地下金属探测仪等设备登上白云山现场勘察。

  寻访中,村庄里的老人们向张忠忆起往事:“当年我们这里的后生,都跟你外公走了。”在东固革命根据地博物馆,讲解员夏淑英回忆起那年山洪突发,“公略台”牌匾被洪水冲走了,自己跳进洪水中,把牌匾抱了回来,搬至家中仔细清洗……

  寻访越深入,张忠的内心越是笃定:亲爱的外公,90年了,这里的人民从来没有忘记您。依靠他们,我们一定可以找到您!

  2022年7月,根据上级指示,工作专班正式进驻东固畲族乡,对前期勘定的六处黄公略疑似墓址展开挖掘。

  每挖掘一处墓址,张忠都双膝跪地,叩拜天地山河。“那也许是别人家的父母长辈,是红军战士的英灵。作为黄公略后人,我要以最大的虔诚跪拜这片红土地。”

  一座、两座、三座……六处疑似墓址中,除了碎石、木炭和黑色松土外,并未出土其他物品。失望,在每个人的心中蔓延。但工作专班不愿放弃,他们决定,对编号为4号的墓址继续深探,如果依然没有结果,这次的实地勘察就此结束。

  转机在这时出现了。

  盛夏清晨,街头人流熙攘。东固畲族乡文化站原站长李周源在一间包子铺前,遇见了拎着一大袋包子的圩镇民宿主人刘节明。

  “老刘,买这么多包子啊,家里来客人了?”

  刘节明见是李周源,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张忠先生来了,住我家。”

  “哪天来的?”

  “来四五天了,好像是上山去找黄公略将军的墓。”

  “找到没?”

  “还没有,听人说今天再找一天,找不到明天就要离开东固了。”

  李周源一怔。

  几个月前,他来到六渡村的万民古寺参加庙会。活动间隙,他与周围人聊起了张忠寻墓的事,大家众说纷纭。喧闹的人群中,他的好友、六渡村村民黄富财始终没有开口。

  待人群散去,黄富财将李周源拉到僻静处问:“真的是黄公略的外孙来了?我知道黄公略的墓在哪里。”

  李周源大吃一惊:“你怎么会知道?”

  “我家后山的祖坟里,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墓。我奶奶、爸爸带我去扫墓时,都会祭拜这座墓。有次我坐在大石头上玩,问奶奶这墓怎么没有墓碑,没墓碑怎么挂纸?奶奶在山上没说话,回到家就开始训我:‘你不许去外面乱说,这里埋葬的,是一位红军的军长。’我大概十七八岁时,爸爸才告诉我,墓里埋葬的那位军长是黄公略将军。”

  “真的吗?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没有说出来?”李周源追问。

  “他们叮嘱我,一定要见到黄公略的亲人才能说。”

  临别前,李周源郑重向好友承诺,今后如果得知黄公略亲属来寻墓,定会及时联系黄富财。同时,他也会替黄富财保守这个秘密。

  往事掠过心头,李周源定了定心神,立刻给黄富财打去电话:“黄公略的亲人来东固了!”

  一座无碑墓

  与黄富财见面后,李周源通过朋友,联系上了青原区退役军人事务局原局长谢拔生。后者得知情况后,将电话打给了正在山上的吉安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副局长刘燕海:“刘局长,六渡村村民黄富财知道黄公略坟墓的准确位置……”

  半小时后,一群人来到六渡村。

  怀抱秘密的黄富财,终于等来了风尘仆仆的张忠,等来了黄公略的后人。

  “黄公略只有一个女儿黄岁新,黄岁新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是黄公略唯一的外孙。”在众人见证下,张忠向黄富财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好!好!黄公略的亲人来了,我带你们去看!”

  黄富财领着大家往黄家后山走。这个54岁的农家汉子手执柴刀在前面开路,一路默不作声。

  他想起年少时,每年清明,奶奶都会准备好三荤三素的祭品,带上父亲和他上山祭祖。每次祭拜那座无碑墓时,奶奶总是神情庄严,点两根蜡烛,添三根香,作揖,洒米酒,默念“保护后人世代平安”,燃放鞭炮……没有称呼,也没有更多的话。

  长大后,当父亲告诉他,这里长眠的是“飞将军”黄公略时,他几乎不敢相信。

  他记得,父亲曾说起,那年中央派人来寻找黄将军墓时,父亲正陪奶奶在兴国县人民医院住院。半个多月后回家时,寻找的队伍已经离开,母子俩只能继续保守着这个秘密。

  他想起,这座山曾被垦殖场规划改做茶山,不善言辞的父亲与开垦的知青反复交涉,只为让墓地周围3米内不被种上茶树,保住那座藏在黄家祖坟里的无碑墓。他还想到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奶奶说的那个墓,以后就交给你来守了……”

  黄富财不知道,为什么黄公略会葬在自家祖坟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秘密只传家里的长子长孙,甚至他的两个弟弟都不能知道。长辈不曾向他解释,他也就带着这些疑惑,继续守着这个墓,年复一年。

  但黄富财记得,当年为了支持革命,黄姓家族捐财捐物,黄家后生还踊跃参加革命。爷爷黄来从曾任东固区宣传委员,牺牲时年仅20岁。在东固革命烈士陵园里,还静静伫立着12座家族青年的墓碑:黄来炳烈士,1930年参加红军,红军战士、团员,北上无音讯;黄来波烈士,1933年参加红军,红军战士,北上无音讯;黄满奇烈士,1931年参加红军,红军战士,北上无音讯……

  “就是这里了!”爬上几十米高的山坡,黄富财的脚步停了下来,思绪也被拉回了现实。

  一座不起眼的无碑墓,出现在众人眼前。

  因沿着山壁内侧深掘,墓穴毫无隆起处,与青山融为一体。墓门两侧,垒满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南面,卧着两块巨大的石头。山脚,富水河自南向北,兀自流淌。

  “墓址在山坡上,面对七汾(现兴国县齐分村),山坡突出,上有两块大石头……”当年,陈奇涵将军回忆黄公略埋葬地的话,对上了。

  从黄公略的牺牲地六渡坳,步行至此,要跨越富水河,再沿山边田地走上一段,约2公里路程。“记得过了一条小河,有一二里的农田……”高书官的回忆也对上了。

  似乎都对上了。然而,大家仍有几分迟疑。眼前这座无碑墓,真的是人们苦苦寻找的黄公略将军墓吗?

  追寻终有定论

  秉持着对历史负责、不留一丝遗憾的原则,刘燕海现场决定:把该处无名墓新增为疑似点,在高处安装监控,依法公示后,若无人认领,则组织挖掘。

  2022年8月3日,挖掘工作正式开始。与前六处疑似墓址不同,这是一处真正的墓穴,从外向山体一侧开洞,将棺木顺洞放入。

  早晨7时许,简单的仪式过后,挖掘组成员开始铲去墓门外的鹅卵石。

  11时30分,挖至深约3.8米处,墓穴内出现生土层,挖掘结束。没有将军战友们口中的中正剑、马牌手枪,也没有东固民间传说中的金杯、金器。只有若干人体遗骨、几枚棺材钉、一些较为完整的瓦片等。

  “外公,是您吗?”张忠看向远方的莽莽河山。

  第二天,工作专班派专人将遗骸样本送往省内某鉴定机构进行DNA技术鉴定。反馈消息很快传来:人体骨骼中DNA含量本就较少,加上遗骨年代久远、降解严重,经多次检测未检出有效DNA数据。

  “要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决不放弃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经退役军人事务部协调,复旦大学科技考古研究院的文少卿团队,接手了这次遗骸样本鉴定工作。

  在文少卿的记忆里,这次DNA鉴定是最困难的一次。“这份样本中,人的DNA含量仅为总DNA含量的约千分之一到千分之二,提取的DNA片段长度只有约80bp(DNA长度计量单位),且存在末端损伤,说明江西的酸性土壤对样本破坏较为严重。”

  面对疑似黄公略烈士的遗骸样本,团队深知肩上责任之重。他们反复优化实验方案,多次开展检测,一定要将DNA鉴定结果提升至具有法定的证据效力的水平。

  2023年2月,团队对黄公略父系亲属进行了生物取样,并与遗骸样本开展Y染色体比对,发现二者同属Y染色体单倍群O2a1b1a1a1a1-F325,非父排除率为99.0975%。随后,团队进行了Y染色体捕获测序,发现遗骸样本与黄公略父系亲属共享所有检出的罕见突变,非父排除率大于99.999%。因此,可以确认遗骸样本与黄公略现生父系亲属属于同一晚近父系家族。

  为确保结果准确,当年4月,张忠应邀到复旦大学进行生物取样。团队对遗骸样本与张忠的全基因组文库进行了1240K探针杂交捕获测序,确认了遗骸样本与张忠为二级亲缘关系。

  文少卿团队在鉴定报告书上郑重落笔:“样本(HGL)应属于黄公略本人。”

  2023年5月,经退役军人事务部召开专家论证会研究论证,确认送检骨骸为黄公略烈士遗骸。

  党和政府、老区人民、烈士后人共同的追寻,在这一刻,有了结果。

  英雄,从未远去

  2024年9月25日,经党中央批准,退役军人事务部、中央军委政治工作部和江西省委、省政府在东固革命烈士陵园内举行黄公略烈士安葬仪式。

  陵园正中,洁白素净的墓碑上,镶嵌着黄公略烈士铜像。他身着中国工农红军军服,头戴红军帽,双眉紧蹙,面容坚定。《思念曲》低回奏响,4名礼兵护送着盛放烈士遗骨的深红色棺椁,缓步向前……

  青山作证,英雄留名。这位中国工农红军高级指挥员、军事家,与他的红三军战友们,再次在红土地团聚了。

  天空飘下细雨,张忠在人群中悄悄哭了:“妈,我找到外公了……”

  11月6日一大早,黄富财特意换上整洁的衣衫,站在家门口静静等待。他长期务农,因腰椎间盘突出,走路有些吃力。

  张忠夫妇踏着晨曦到了。

  他们特意定做了一面锦旗。父辈寻找未果的遗憾,自己多年来的奔波苦寻,千言万语,都凝成了锦旗上的八个字“三代守墓恩重如山”!

  黄富财双手接过锦旗,三人在客厅坐下。

  “我很自责,来晚了。富财老弟,感谢你和你的家人,为我们的党和红军守着这个秘密。我更加感谢,当你知道组织在寻找我外公墓地时,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们。如果那天我们擦肩而过,以酸性红壤对骨骼DNA的破坏程度,也许真相永远都找不到了。”

  “张大哥,这是我该做的。这么多年,我早把黄军长当作自己的祖父。张大哥,你就是我的兄弟,这里也是你的老家!”

  “是的,这里是外公战斗的地方,也是他的埋骨之地。以后,这里就是我年年要回的家。”

  黄富财架起梯子,缓缓爬至高处,将锦旗端端正正地挂在正厅墙壁上。他的身旁,是奶奶高春秀的遗像。

  照片里,这个普普通通的农妇,苏维埃时期,担任六渡村妇救会主任。丈夫牺牲后,十几本黄家后生的烈士证往家里送。而她的娘家,也有十余人参军打仗,北上无音讯。无论是在红军战略转移后的至暗时刻,还是后来的和平年代,她年复一年地,领着儿孙祭拜那座无碑墓,祭拜那些为革命牺牲的英烈。

  “给将军扫墓,最早是我奶奶,我奶奶走不动了,就是我爸爸和我。以后,我的孩子们还会去烈士陵园,去看望烈士们,看望黄公略将军。”

  黄富财微微笑了。

  天空湛蓝如洗,不时有孩童在村巷穿梭嬉闹。或许再长大些,他们会主动跑进那座青山中的烈士陵园,聆听一座座烈士墓碑背后的故事,汲取他们用生命捍卫的信仰的力量。

  烽烟已熄,百年前这片血染的红土地,这群舍生取义的中华儿女,人民记得,河山记得。

  李歆 周颖/文 林君 李劼 史港泽/图

 

编辑:李孟玲 实习生朱金林
审核:李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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