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评论 |《那年老街》 沉浸与超越的艺术之旅
□ 苏勇
重访20世纪90年代,意味着再度处理那个时代的议题与遗产,意味着重新挑选和吸收那些能够为当今世界提供精神动力和价值选择的养分,以便我们在新征程中不至于自我迷失。情境体验剧《那年老街》正是一部既连接着独特的历史记忆,又能给人以力量的佳作。
群像叙事的支点构建
所谓情境体验剧,指的是以特定情境构建为核心驱动力的戏剧形式,它通过环境、关系、文化符号等元素的深度融合,创造出具有强烈沉浸感与象征化的戏剧空间。情境体验剧强调特定生活环境或文化空间对人物的滋养、塑造甚至压迫,也强调集体记忆的剧场化重构。《那年老街》以20世纪90年代南昌万寿宫老街为情感载体、叙事场域,通过群像式人物塑造、碎片化生活图景,在怀旧与变革的张力中展开了一场关于记忆、身份与意义的探寻。让观众既沉浸于旧时光,又不被旧时光所禁锢。经由剧场情境的引导,观众置身于一个迥异于当下的生活图景中,并由此开启了一种全新的体验与思考。
情境体验剧成功的关键之处,往往在于找到那个可以支撑全剧的支点。该剧创作者匠心独运地选择了具有多重意蕴的“老街”来统摄全剧。一定程度上,老街不仅仅是一个由青石板路、骑楼等组成的空间存在,更是一个负载着厚重情感、鲜活记忆的文化符号。老街显然是一个巨大的记忆容器,熊火根视若珍宝的理发馆招牌,万师傅收藏的老樟木嫁妆箱,细妹子的赣发绣等,这些能指构成了老街独有的文化气质。那些负载着特定身份的篾匠、秤匠、剃匠、绣匠、裁缝、道情艺人等传统技艺的匠人们,则以他们各自的方式延续着老街的文化命脉。
如今,万寿宫老街早已隐入尘烟。这条被时代洪流裹挟的街巷,浓缩了赣鄱大地的商帮义利之辨、匠人气节之守、市井烟火处世之道。今天,我们之所以通过一台话剧来纪念一条老街,是因为作为价值载体,这条老街尽管沧桑,却构造了一个时代寻常百姓的行为准则。
观演共生的先锋探索
20世纪的戏剧革新浪潮中,“第四堵墙”的崩塌被视为戏剧现代性转型的表征,无论是布莱希特“间离效果”的理性解构,阿尔托“残酷戏剧”的神圣性表达,还是格洛托夫斯基“质朴戏剧”的身体展演,戏剧家们以不同的美学路径冲击着镜框式舞台的桎梏。这些重构观演关系的理论与实践,有助于赢回现代人的主体意识。《那年老街》的创作显然深谙此道。剧中老街上的十户人家的屋舍环剧场的围墙而建,观众就座于这十户人家檐下的竹椅上,演员就此穿梭于观众之间。显然,这种演剧模式,对于演员的表演和舞台调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演员被四方的观众凝视。因而,尽管观众同时在欣赏该剧,但由于所处的位置和角度不同,看到和体验到的东西也不尽相同,由此展开的思考也可能各有侧重。
该剧通过解构传统观演界限,建构了一种“具身性体验”的观剧模式,在观剧过程中,强调身体在认知、情感与意义生成中的重要作用。由于该剧涉及的内容为文化传承与记忆的铭刻,因而采用这种具身性的体验方式是恰切的。具身性、沉浸式都强调作为主体的观众在场。这种观剧模式能够将文化记忆的传递,从传统的“观看—理解”,升级为“体验—内化”,从而使传统伦理不再是抽象的道德训诫,而是经由身体经验触发的内在认同。
具身性体验使得观众不只是个旁观者,甚至也不只是剧场环境的一部分,还是整个戏剧活动的组成部分。当彪哥喊出“宫廷玉液酒”的暗号,观众条件反射般地应和着“一百八一杯”时,整个剧场就变成了一个被情感和记忆所连接的无意识共同体。而当老街发生火灾时,逼真的火光使得近旁的观众由于应激反应而绷紧了身体,这使得观众不只是以审美的方式面对舞台,本身已然被拖入了情境中。当然,具身体验不是通过间离引发批判,而是通过卷入达成共情。这种互动机制使得老街所负载的逻辑不再是空洞的教条,而是可感知的生活经验。
戏剧冲突的高阶设定
冲突是戏剧的灵魂。在诸如人与自然、善与恶等所有类型的冲突中,黑格尔认为,人物性格在某种具体情境中所遭受的两种普遍力量(人生理想)的分裂和对立是真正重要的冲突。剧中万志斌与父母、熊火根与癞子、三姑与六姑娘等的冲突,实际上都是观念上的冲突,也就是黑格尔所说的真正的冲突。
万志斌向往外面的世界,追求金钱,渴望摆脱老街的束缚,毅然辞去工厂的铁饭碗,想去万寿宫小商品城卖丝袜创业。万师傅和万婶则秉持传统观念,难以理解年轻人的冒险精神,害怕孩子在外面闯荡吃苦、迷失方向。癞子与舅舅熊火根之间也有代际的隔阂,癞子抱怨舅舅不教他真本事,将他困在老街。熊火根则希望癞子能继承剃头手艺,延续传统,双方在职业选择和生活理念上背道而驰。在职业观念上,老一辈匠人如李篾匠、钉秤吴等,以传统手艺为生,坚守老街,视手艺为骄傲,认为这是传承老街文化的根基。而像万志斌这样的年轻人,受到改革开放浪潮冲击,追求快速致富,因而子一辈与父一辈对职业价值的评判截然不同。在对待老街的态度上,有人眷恋不舍,比如熊火根,老街承载着他的家族记忆,是他的精神寄托,他情愿一辈子守着老街的老剃头铺,盼着爷爷能被认定为烈士的那一天;但也有人嫌弃老街贫穷落后,如细妹子的母亲、彪哥等。三姑与六姑娘的冲突,则体现出传统女性与新女性在价值观上的鸿沟。
最终,在更高的人性以及更具超越性的价值观照下,冲突得以消解。三姑与六姑娘的和解,发生在六姑娘不顾个人安危救出火中的三姑这件事后。万志斌、癞子、细妹子、李篾匠、万师傅等也在生活的锻造下、在新时代的春风里、在政府的扶持下、在老街的文化滋润下,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坐标。
总之,怀旧不是目的,任何仅仅停留于情绪消费的怀旧,都不过是虚幻的精神漫游。真正有价值的怀旧,能够让我们在具身体验过程中,感受那些曾经哺育过这个世界的智慧与精神,从而为我们当下遇到的挑战提供动力。话剧《那年老街》在题材开掘、戏剧结构、演剧形式等方面进行了极富创造性的探索,对当前的小剧场戏剧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