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传”腰痛

六岁那年的夏天,我跪坐在母亲腰间玩儿,发现她后腰上浮着一圈紫红的纹路。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看见母亲的疼痛,像条蛰伏的蛇,盘踞在她日渐佝偻的脊梁上。
记忆中总飘着红花油刺鼻的气味。母亲从水田里直起腰时,总要扶着锄柄歇上好一阵,沾满泥浆的裤管下,膝盖肿得像发酵的馒头。她洗完澡趴在凉席上,我便光着脚丫在她腰间跳舞,孩童总以为大人的身体是铜铸铁打的,直到某次我重心不稳摔坐在她身上,听见那声压抑的闷哼。
“妈妈,大人为什么总是腰痛?小孩子就不会痛呀!”我戳着她后腰上浮动的软肉问她。
“傻孩子,老话说‘孩儿无腰’。”她反手把我抱到胸前,汗味混着皂角香扑面而来。那时我不懂,为什么外婆的竹床上也常备着药酒,为什么逢年过节总见她用火罐在背上拔出紫黑的印记。
读初中后,一个暴雨将至的黄昏,我在田埂尽头望见了母亲的身影:两个竹筐坠得扁担弯成弦月,她整个人向前佝偻着,像张被生活拉满的弓。我飞奔过去,想替她分担重负,却在接过扁担的瞬间被压得踉跄——原来,那些喂饱我们姐妹的担子,竟是那样沉。
“自己的担子得自己扛。”母亲抹了把汗,青筋暴起的手攥紧麻绳,我这才看清她肩头有两块暗红的茧。她深吸气时的颤抖,起身时膝盖的闷响,连同竹筐里猪草湿润的气息,突然都变成扎进眼睛的麦芒。
那天夜里,母亲照例趴在褪色的蓝花床单上。我蘸着药酒揉按她腰间的淤青,灯光下她的白发泛着银芒。“你外婆生我那天还在采桑叶。”她突然说起往事,“后来你外公聋了不能出远门干活,她能挑百斤柴火翻两座山。”
我的手顿住了。那些被岁月压弯的腰肢里,究竟藏了多少没说出口的叹息?母亲脊椎侧弯的弧度,外婆永远直不起的后背,还有村里婶娘们扶着腰摘棉花的姿势,突然都连成了一幅清晰的劳作图。
去年深秋陪母亲复查,CT(计算机断层扫描)片映出她变形的腰椎。医生指着灰白影像叹气:“早该来治的。”母亲却急着把片子往包里塞:“庄稼人哪这么金贵,我娘当年……”话说到一半突然哽住,我想起外婆临终前蜷缩的模样,她最后念叨的是后山没浇的菜畦。
清明陪母亲回老宅,她在阁楼翻出个靛蓝布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外婆的护腰、母亲的药酒垫,还有我去年寄回家的理疗仪。母亲把三样东西摆在神龛前,青烟缭绕中,我好像看清了这些物什连成的轨迹:从草灰到艾灸,从土方到科技,以及几辈女人腰间的痛。
下山时母亲走得慢,我虚扶着她的后腰,路过当年她挑担摔倒的田埂,野蔷薇开得正艳。母亲突然驻足:“你外婆说过,女人腰杆弯了不要紧,得让后辈站直溜。”
斜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恍惚中,我看见三个相似的背影在暮色里重叠。母亲粗糙的掌心覆上我手背,那些磨出老茧的指节,此刻正传递着比体温更滚烫的温度。
□ 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