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的薄荷
(AI制图)
魏咏柏/文
小暑的天往下坠,蝉叫得人耳朵里发木。柳树叶子打了卷,边沿枯黄,渴得厉害。风也是热的,挨着皮肤滑过去,留下一层黏糊糊的汗。这日子,闷罐子似的。
墙角砖缝里,孤零零杵着几棵薄荷。细秆子,薄叶子,灰绿的,混在野草堆里,没人会多看一眼。它就长在这些地方,土薄,日头也晒不着,是连光都懒得落脚的去处。
小暑的雨没个招呼,天猛地裂开口子,雨水卷着地上的热气,鞭子一样抽下来。雨停了,我踩着烂泥去看墙根的葱,脚却被那几棵薄荷勾住了:它们全趴在了泥汤里,秆子折了,叶子破了,污泥糊了一身,脸朝下栽进泥里,像是被谁的大脚板碾过。
可就在这烂泥滩里,一股子清新气息猛地蹿过来。那味儿冲鼻,带着股蛮劲,生生顶开了四周厚墩墩的热气。它往鼻子里钻,往脑腔子里沉,叫人一个激灵——是薄荷的骨头断了,汁子淌了,它藏着的那点凉气,才不管不顾地全炸了出来。越是揉烂了,踩扁了,那味儿倒越冲,越透亮,像是从泥里挣出来的一声闷喊。
过了两三天,大清早我又晃到墙根。断了的薄荷老秆子边上,竟一窝一窝拱出了新芽。露水珠子挂在嫩叶尖上,太阳一照,亮得晃人眼。那绿气儿,比下雨前还足,还精神。这点不起眼的活物,在烫人的节气里,硬是从断口上又挣出了命。
我蹲下去,手指头碰了碰那些带伤的新叶子。一股凉气顺着指尖爬上来,那凉里头,裹着股摔打不烂的韧劲儿。这哪是植物的气味啊?分明是活物在泥里滚过,摔打出来的骨气,叫人想起后街种菜的老杨婆,日头像下了火,她弯着腰在地里薅草,汗珠子砸进土里“噗噗”响;又想起巷口补鞋的老李头,守着他那巴掌大的摊子,破收音机传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满街的车喇叭也盖不住。他手里的那根线,一下一下,捻得又细又匀——他们,不就是这人世蒸锅里,另一把活着的薄荷?世上的风雨踩着脊梁过,日子里的砂石磨着骨头走,可骨子里那点透亮的东西,反倒越磨越硬实,越捂越悠长。
后半晌,蝉吵得人脑仁疼。我蹲在墙根,盯着这点绿。它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就爱长在这犄角旮旯,悄没声息地活着。可偏偏是这热浪最凶的时候,它用自己的身子骨,熬出了最顶事的凉气。那味儿在闷罐子里左冲右撞,是活着的动静:就算被踩进泥里,也得用骨头缝里攒下的那点凉,顶开压下来的热。在不起眼的地方,也能透出自己的一股清气。
我掐下片带伤的叶子,指头肚一捻,凉丝丝的汁水就渗出来。它被揉烂了,倒把攒下的那点凉气,一股脑儿抖搂了出来。它像是认准了死理:活着,不是躲开这世上的烫,是用骨子里的那点凉,去扛,去顶,去挣个明白——它的香气,终究会悄悄爬上过路人的裤脚,透着一股无声无息的硬气。
隔壁小孙子让暑气拿住了,蔫蔫地躺着。我掐了几片嫩薄荷叶,在手心里揉出汁子,抹在他滚烫的太阳穴和额角。清气在闷热的屋里散开,孩子紧锁的眉头,也慢慢松开了。他奶奶瞧见了,没吱声,转身到院里,也掐了一小把薄荷叶,丢进灶上煮着的凉茶壶里。茶叶沫子沉浮着,薄荷叶子也跟着打转。她说,伏天燥,喝点这个,心里头利索。
墙缝里的这点凉气,就这样,渗进了人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