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 力
四十年前那个场景,至今历历在目。揣着派遣证到教委报到,人事处长笑着对我说:欢迎欢迎,就到教育学院吧!那儿正缺数学老师,老谢头忙得不亦乐乎!
老谢头就是谢崇德,湖北大冶人,那时五十大几,大个头,大脸盘,秃顶,双眼炯炯有神,阔嘴总是挂着笑脸,让人感觉生来就是当老师的料。他是我走上社会的第一位导师,虽然我们共事仅有短短二百天。
据说,老谢自幼家贫,村里资助他上了大学,靠刻苦钻研站稳了大学讲坛,成了名教授,当了系主任,著书百万字。对教科书,他熟到了背不掉字的程度,讲课只带几根粉笔,概念公式例题“笔下源源赴百川”。更有为人,人如其名,将“崇德”两字践行终生。
报到那天,在校门口迎了许久的老谢,与我一见如故。拉着我的手走进了校办,又带着我来到了教学楼,推开一间房的门,“这就是你的宿舍”。只见桌椅床摆放整齐,生活用品全是新的,起初以为是学校配置,十数年后方知,生活用品全是老谢自掏腰包购置,让我倍生感动,而他平日里的抠门,在学校出了名。
那天的午饭是在教授楼老谢家里吃的,师母精心炒了几个菜,我津津有味地吃着,他却将筷子搁在碗沿,絮絮叮嘱校园琐事,食堂、浴室、球场,还有图书馆、实验室的方位和守则,讲着“上讲台要挺直腰杆,讲话莫超这个音速……”那番殷切,倒像是给我岗前培训。
开堂第一课,他先是夸奖的开场白,便把我这个毛头小伙推上了讲台,当我诚惶诚恐地等到下课铃响,老谢带头鼓掌,掌声惊得后排学生回头张望。那仅仅是掌声吗?分明是我人生征程的冲锋号。也是后来方知,他先后将十余位与我一样的年轻人扶稳在大学讲台。那以后我讲课时,教室最后一排便经常坐着这位“老同学”。
我爱踢球,每每玩至天黑,只好空腹下班辅导。许多次,老谢嘱妻送来鸡蛋面条,或是托学生买来饼干,次日见面又拍拍我说:“后生要惜身,革命要本钱。”
学院布置论文,我写完呈送老谢,他逐页批注至晨光渐亮,看着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文稿,我感动至极又倍生惭愧,定稿署名时,他用红笔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了三道粗粗的杠杠,退还我说:“你的论文怎么署我名!”论文得到头奖,当我在大礼堂宣读,捧回大红证书时,老谢高兴地捶我几拳:“好小子!”那刻我真想回他几拳,叫声“好老谢”。
老谢主编电教辅导书,嘱我执笔三章。他彻夜伏案,逐句改审,毫无大教授的架子。书面世后,他又把自己那份稿酬全分给了我们几个小伙子,还打趣“无功不受禄,你们年轻人该攒钱娶媳妇”。其实,他家境并不宽裕,妻子病退在家,三个孩子还有一个在待业,他是在用行动证明“做人要崇德”的口头禅。
校园外面的湖叫牧羊湖。许多个黄昏,我与老谢湖边散步,大多聊着教学,他也夸奖我写作,说是“文理相通,必有大获”,我们还在湖边丢过飘石,对着湖心亭高唱“在水一方”,他沙哑的嗓音很动听,那时的他,真的像个返璞归真的孩子。
许是文字的效应,更有老谢及诸多前辈的哺教,我突然间就接到了调令,老谢阅后枯坐许久,我还是让他失望了。那个晚上,老谢约了十几位老师和学生,坐在校园的草坪上,望着天上的星星,絮絮叨叨,月光洒在他佝偻的脊背上,我的眼泪掉在了草地上。次日,他又送我到校门口,喃喃自语:“少了个作家,少了个教授。”悻悻转头,留下的背影竟有些萧索。那天距我进校报到正好二百天。
那以后,每次从市郊到市里办事,老谢都会到市政府,到我办公室坐坐,喝上几口茶,问长问短,“你笔头硬,可莫荒废哟!”“要为政清廉,为老百姓说真话办实事,要崇德。”这几十年,我就是带着这些话儿往前走的。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心中的老谢变成了谢老。
每到年关,我都会带上贺卡礼品去拜望谢老,他总是留下贺卡退回礼品。我知道,他并非不近人情,实在是想留清白在人间。如今忆起,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实在可贵难得,是我心房中永远的滚烫。
那年初春,我从上海公差回市,在办公室翻阅报纸,报尾一则讣告入我眼帘:谢崇德逝世!我用力揉了揉双眼,那行字却显得更清晰。问及同事,方知谢老猝于心梗,数日前已火化,去殡仪馆送别的队伍足足排了三公里。
我含泪“打车”冲进了教授楼,看到的是尚未燃尽的蜡烛,旁边摆放着他的著作和几件教具,遗像上谢老仍咧开大嘴笑得那么甜,仿佛还在讲授奇妙的数学空间,还有那句“立体几何里藏着处世哲学,三角函数里能悟人生真谛……”我哽咽着长跪在地上,“谢主任,上个月不都还好好的吗……”他生前,只许我称呼谢老师从不让我喊主任、教授。
不久后,我离开了那座城市。从那以后,每每听到校园琅琅的书声,每每又有新作问世,每每又完成一项任务,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谢老,仿佛他还在笑着对我说:做事要崇真,做人要崇德,活在世上要有骨气,唯有宽心待人,清清白白,才不愧对世界,不愧对世人!
有次,梦中又见谢老。他站在讲台上,粉笔灰粘在袖口,咧着嘴挥着手,风穿过空荡荡的教室,带着粉笔的清香,也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理想主义者的气息。
岁岁清明,阳光和煦,我也过了花甲之龄。谢老,您想着别人,一生崇德!我常念崇德,一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