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雕像 邓兴东摄
□ 李 晃 江右的风，自古是有学问有筋骨的。在赣鄱大地的文化版图上，思想的启蒙与碰撞层出不穷，智慧的行走与传承生生不息。那些高举文明灯盏的贤哲先师，曾以天地万物为经纬，以锦绣山河为乾坤，将真理与生命托付于斯土，照亮人们前行的路。 寻路，我们怀着无比的虔诚与敬仰，走进金溪县陆坊乡陆坊村。这里是南宋著名哲学家、教育家陆九渊的故乡。绍兴九年（1139年），陆九渊出生在金溪陆氏这个被朝廷旌表的“义门”世家。从小他就好学善思、庄敬自持、悟性极高，常常思考有关天地宇宙的大问题。三四岁时，他问父亲“天地何所穷际”，父亲笑而不答，他“遂深思，至忘寝食”。13岁那年，他在古书中读到对“宇宙”的注解“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后，顿悟“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少年陆九渊近观游鱼荡开涟漪，远望云海漫进村庄。徐徐春风，拂过草木山冈，也拂过“百世大儒”的本心。原来天地万物，都在自己心里装着呢！“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晨光初醒，心学萌芽，大智慧、大思想从这里启程。 “宋来门第高山斗，代有人文冠古今。”陆九渊就属于冠古今式的人物。他的目光是澄清深邃的，里面藏着真与理。在南宋学派林立、百家争鸣的时代，他上承孔孟、异军突起，开创心学一派，提出了“心即理”“发明本心”“易简工夫”等著名心学命题，激荡着无数优秀学子的神经。他们或追随或研习或传承发扬光大，往往泅渡其间且乐此不疲、引以为傲。 这样永不凋零的文化记忆，常以人们津津乐道的重大事件精彩呈现。淳熙二年（1175年），在中国思想史上发生了著名的朱陆“鹅湖之会”。受理学家吕祖谦的邀请，理学宗师朱熹与心学巨擘陆九渊、陆九龄兄弟前往信州鹅湖寺，就朱氏“理学”与陆氏“心学”展开了一场旷绝古今的思想盛会。江西是幸运的，鹅湖寺也是幸运的。两座遥遥相望的高峰越过云雾、山水与迢迢路途，在八百多年前的那个初夏交锋了。大师之间的辩论坚定而砥砺，朱氏认为陆氏教人太简易，陆氏驳斥朱氏教人太支离。“性即理”与“心即理”的争鸣持续了三天，最终谁也没能说服彼此。其实，“朱子之学”与“陆子心学”更像是两株根系缠绕的古柏，在理学的土壤里开出了不同的花，充分体现了中国哲学“和而不同”的文化内核。如此来看，若以“发明本心”探求宇宙、解释世界，是否就无所不通、立乎其大呢？ 从本心出发，就意味着不是说服，更不是征服；而是彼此默默地关注，默默地思索，相互尊重与欣赏。朱陆都是追求真理、胸怀宽广的人，“鹅湖之会”后一直在寻找求同存异、再次切磋的机会。历史转角处，“出道即巅峰”的白鹿洞书院担起了这一重要使命。淳熙六年（1179年），朱熹多方募资重建白鹿洞书院。淳熙八年（1181年），白鹿洞书院刚刚兴复，他便邀请陆九渊前去会讲。陆九渊豪阔率性、慨然应允。他内心早已彻悟，他与朱子一个重“心”、一个重“物”，无论主次、不分伯仲。思想之间的较量，从来都不是置对方于死地，而是把道理摆到台面上，让天下人自己辨析。陆九渊告诫学子们要“切己观省”，进行主观方面“志乎义”“志乎利”的辨析；只有“心乎国、心乎民”，才真正称得上君子。他的讲学，让大家深为触动与感动。朱熹也给予了“恳到明白，而皆有以切中学者隐微深痼之病”的赞誉，并请陆九渊将讲义留下，后来刻石竖立在书院作为教规文本。彼时，庐山的月光无比皎洁，两人的影子长一截短一截的，却都挺得笔直。“本心”与“格物”争归争、辩归辩，但大家心里头都装着天下。 天下事依势而行，天下事因人而兴。风雨书声间，庐山白鹿洞书院、长沙岳麓书院、金华丽泽书院已负盛名，这让以祠禄官闲居故里的陆九渊产生了强烈的办学念头。淳熙十四年（1187年），应学生彭世昌的恳请，他携二子一侄偕诸门徒，登上了“陵高而谷邃，林茂而泉清”的贵溪应天山结庐办学。后来，他见应天山形似巨象，便将其改名为象山，并自号“象山翁”，人称“象山先生”，讲学处也改叫象山精舍。象山精舍不建斋舍、不供饮食、不立学规，强调“收拾精神，自作主宰”。先生白衣素履，朝山谷一坐、往石头上一靠，就能马上开讲。他带着众弟子登高崖、观云海、面瀑布、读经训、诵古诗，教人“存心、养心、求放心”，进而“明理、志道、做人”。实际上，象山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但陆九渊以他的博学卓识吸引了众多学子前往，五年间先后来求见问学者“逾数千人”，造就了“从游之盛，未见有此”“四方学徒大集”的奇观盛景。 象山书院作为“陆王心学”的重要传承地，七易办学之所而初心不改，一如天地万物相依相守、亘古长存；一如先生从未困守书斋，他的“本心”里始终流淌着经世济民的热血。绍熙二年（1191年），陆九渊任荆门军知军。他遵循道义、顺乎人情，筑城墙、兴文教、革弊制、解民忧，尽心竭力践行所学、知行合一，尽显家国天下情怀。绍熙三年腊月（公历1193年1月），先生病逝于任上。其子扶柩归葬于金溪，史载送葬者逾千人。 “学苟知本六经皆注脚，事属分内千圣有同心。”东山岭上，象山先生墓前，石栏是未收拢的书页，松涛是未散尽的余音。陆九渊的学问，从来都未离开过这片土地。他把“心”字刻进骨髓，将“理”字融入血脉，教人守住内心那盏不灭的灯。他从宇宙悟到本心，又把本心还给了宇宙间的每个人。圣贤思想之光，便是把天地间最深刻的道理，用最朴素的话讲给最善良的人听。心学，也从来就不在故纸堆里，从来就不是空中楼阁，而是扎根于土地、生长于践行的智慧，是活着的代代相传的文化基因。 天地吾心，吾心天地。像鲜活的宣言，像昂扬的路标。更像江右的风，硬朗朗的，吹不散，续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