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显微镜下大唐荔枝的三重意涵
2025-06-20


  ▲《长安的荔枝》

  马伯庸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


  有人推荐我读《长安的荔枝》,读及开头,原以为是九品小官李善德被迫完成“荔枝使”的任务,在绝境中展现智慧与韧性的寻常故事。等到读完,方知其中深意,这部将“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诗句写成一本书的作品,以马伯庸标志性的“历史显微镜”写法,将史书一笔带过的事件升华为充满现代共鸣的精彩叙事,既有历史小说的厚重感,又包含对社会现实的深刻观照。掩卷而思,我至少读出了三重意涵。

  不死——权力下的苟且

  “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奢华荒诞,无情地掀开了盛唐华丽锦袍下的虱子——背靠至高无上的意志,哪怕皇帝身边一个女人的口腹之欲,都可以驱动整个国家机器的疯狂运转,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权力绞肉机被各种荒诞又贪婪的欲望驱使着。

  从岭南到长安的荔枝转运,是一项超越时代承载力的盛世工程。为此,不计成本、不计代价、不计善恶。书中人上至杨国忠、高力士,下至李善德、阿僮、林邑奴,无一不是这台机器上的齿轮或燃料。这条转运荔枝的路上,无论是风光无限、权倾朝野的杨国忠,还是老谋深算、若隐若现的高力士,或是博得妃子笑的荔枝使,遍寻美色奇珍的花鸟使等,颇似一场权力的烟火,彼时有多绚烂逼人,终时就有多惨淡悲戚。这条路上每一份纵权谋私、每一份尔虞我诈,也包括每一份谨小慎微、每一份呕心沥血,不过是希望在一组组大小齿轮的碾压中,踩准节奏,在必死中求不死,或者明知是必死而及时行乐的那点执迷。就像书封面上的那句话“就算失败,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离终点多远的地方”。可是真的有终点吗?在这场游戏中,个体的价值、尊严乃至生命,在皇权面前轻如尘埃,从进入权力的游戏开始,人生便是一场苟且。

  不变——浮华中的风骨

  整个故事种种曲折离奇,都是为了一件事:“有什么法子,让荔枝不变味?”荔枝的“变味”,说到底就是个体在庞大、冰冷、非人性的权力机器中被异化、被扭曲、被消耗的必然宿命。一旦被从赖以生存的枝头(本真、根基、良知)摘下,其“新鲜”度(本心、原则、操守)就注定迅速腐败,概莫能外。李善德不也曾渐行渐远?他挣扎着在“变味”的边缘努力求生,每一次妥协都离最初的自己远一步。李善德在阿僮的荔枝园被砍时的无奈、胡商苏谅被弃时的冷漠,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一骑红尘妃子笑”,以及那股“路有冻死骨”的血腥,他的良知不会被唤醒,也许他会走上权力的巅峰,会把“一将功成万骨枯”当成必然,为自己的成功找一万种理由,而没有一丝悲悯。

  书中杨国忠的贪婪与跋扈,何履光的阴狠与算计,赵辛民的见风使舵,乃至地方胥吏的层层盘剥,都是不同层级、不同形式的“变味”,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放弃底线,成为机器运转的润滑剂或帮凶。林邑奴以生命完成的救赎,其悲壮恰恰反衬了在绞肉机中保持“不变味”的代价之高昂。

  不摘——乱世里的智慧

  再回到那个最关键的问题“有什么法子,让荔枝不变味?”阿僮的“你别摘下来啊”这句回答,看似荒诞,荔枝不摘如何送达?实则点破了唯一的“保鲜”之道——不离开根本,不主动投身于那必然导致异化的权力游戏核心。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也是一种极致的生存智慧。

  岭南荔枝园的主人阿僮,某种程度上代表了那个未被“摘下”的理想状态。她扎根于土地,守护着本真(荔枝的本味)。她与李善德的友谊,是冰冷权力逻辑中难得的人性温暖,也是李善德在“变味”过程中始终残存的一丝良知的参照。她的荔枝园被毁,也暗示了在皇权阴影下,这种“不摘”的净土何其脆弱。

  书中若隐若现的张九龄那句“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道出多少人渴望相忘江湖、相逢一笑而不得的无奈?萧何、嵇康、刘伯温、徐阶都想功成身退,也许是想守住来之不易的富贵,也许是想守住尚未泯灭的本心,都抵不过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李善德最终的结局——被流放岭南,回归田园。这看似失败,实则是他在这场浩劫后,唯一能选择的“不摘”之路。远离长安的权力中心漩涡,回到荔枝生长的土地,某种意义上,他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实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变味”——保住了作为“人”的最后底线和良知。这结局充满了苦涩的讽刺:只有彻底退出游戏,才能摆脱被绞碎的命运,代价是政治生命的终结和边缘化。

  那句“你别摘下来啊”的箴言,在今天依然振聋发聩。要想守住底线和操守,核心在于警惕被“摘下”——即警惕被权力和扭曲的价值观、巨大的利益诱惑裹挟,远离本心与根基。

  人性的进步,有时以千年为一个刻度,变化很慢,甚至毫无变化。真正进步的是时代,“一骑红尘妃子笑”在今天不过是收到一个冷链快递时的小惊喜。感谢这个时代,让我们可以更深刻地去反思,更勇敢地去改变。

□ 陈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