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手记
2025-06-27

  去年岁末,金华的学兄给我寄来一盒带枝的新鲜佛手,一半青绿,一半微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佛手的叶片被我拿来做沉香细末的托垫,熏香中有了佛手叶的味道,写起文字,笔头似乎格外听话。

  半个月后,佛手全部转黄,我将它们转奉在案头的碗碟中。人说佛手易烂,见不得汗,也见不得浊气,我也有这样的担心,拿捏时须先洗净双手。《浮生六记》卷二记有佛手一则:“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原来是早有说法,佛手不是脏手可以随便对付的,汗手的盐渍或细菌容易造成腐蚀。今年再读《浮生六记》时便对这种果子有了更有趣的印象。沈复是我喜欢的文学家,他生于乾隆年间,所著《浮生六记》,“浮生”源自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感慨。

  沈复没有功名,却有时名,一生都写在《浮生六记》里。他与妻子芸娘感情甚笃,婚后居于沧浪亭畔,时常一起谈论古今,品月评花,过着举案齐眉的日子,仿如身与世隔。他们的爱恋之情在文字之间表露无遗。一日二人备好酒菜,对月畅饮,芸娘扑在沈复怀中嬉戏,沈复嗅到芸娘鬓边茉莉花浓香扑鼻,便打趣说:“古人认为茉莉形如明珠,拿来助妆压鬓正好,却不知这花会沾染头油和香粉,你戴着这茉莉染了油粉,反倒显得可爱,比咱们供的佛手都妙。”芸娘却笑道:“佛手是香中君子,香味幽淡,只在有意无意之间,茉莉是香中小人,必须借人势头。”沈复问:“那卿为何戴着茉莉,远君子,亲小人呢?”芸娘回答:“那你这样的君子,不是也爱我这样的小人吗?”俏皮的对话,让人心生荡漾,那点小确幸是如此的从容不迫。林语堂称芸娘是文学作品中最可爱的女人,但大部分人都只知其欢愉,不知其愁苦。掩卷嗟叹之际,谁能体会这一对神仙眷侣最后是以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悲惨作为收场呢?然而芸娘终于拔得文学作品女性清新脱俗形象的头筹,给那个黑暗压抑的时代注入了少有的人性光芒。

  早些年读《红楼梦》时,只知佛手寓意福寿绵长、幸福美满,不知其还有更丰富的蕴意。现在细细品读,仿佛看见了一只指点迷津的佛陀之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才知曹雪芹寄寓其中的隐喻。

  今年春节去看望江西农大的张教授,他在农大旁租有一个三十亩的园子,里边种满各种植物,有一大片杨梅树、柚子树、橘子树,令人煞是羡慕。因为这片园子,每年的六月,我都能吃到新鲜的杨梅,十月,也能带孩子摘橘子。园子的一角还养着大小不一的盆景,有对节白蜡、罗汉松、寸柳、金橘。数量最多的是对节白蜡,有几十盆,形状虬劲,透着经历过世事的沧桑。园中亦有佛手,张教授说金华的最佳,杭州次之,四川、云贵的就不好说了,路途太远,他没有引进。产自浙江金华的称金佛手,产自福建泉州的称闽佛手,产自广东肇庆的称广佛手,产自四川合江的称川佛手。他劝我也养几株,养好了满室飘香。这句话打动了我,但他不知我早有此意。

  佛手树长出的果实似小孩的手,肉嘟嘟的,很是引人遐想。坐在书房,仿佛只有这些香气可以安慰我的浮躁。我不想平白让别人送我佛手树,于是回家后找金华产地的商家,网购了两株。收到后却非常失望。说是五年生,却只有大拇指粗,估计只长了两三年,一株是三个开叉、五片叶子,另一株则只有两个开叉、四片叶子。尽管快递运输很好,根部带土,裹在塑料薄膜里,但叶子拢搭一起,看不出一点生气。我很不满意,只抱着一线希望种到花盆里。没过一周,叶片全蔫了,两周后干脆掉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家人讪笑说,从不侍弄花草的人,怎么弄得了这些娇嫩的东西。我也一边浇水,一边心里暗骂无良商人:何必为了这一点点眛心钱,去坏了一个人的好心情?难道非要怀着一辈子的警觉,才是正常的人生?想着,气慢慢消下去:也不过是两根无用的树干占据两个精巧的花盆罢了,由它去吧。

  一个月后,光杆上竟然长出了几片很小的叶芽。又过几天,冒出了更多的嫩叶。我没有培育盆景的经验,对此感到十二分的新奇。二十岁之前,我在农村,漫山遍野的植物生死枯荣,却仿佛都与我无关,它们从来没有打动过我,我只一心想要走出荒芜。在城市,两株经自己侍候的植物,却将自己曾经疏远的重新又带回我的身边。网购的磷酸二氢钾肥料也恰好到货了,我用一根竹铲翻一下盆土,每株施上两小勺肥料,用土覆住。接下来有空就察看土的湿度,干了浇水,淋湿了就搬到院子里晒太阳。我开始变得像个保姆,出门前会瞥一眼;出差几天没有见到它,会专门打电话交代家人看顾;如果不回家的时间稍长,最先挂念的也是这两株植物。

  经历过生意上的纷争之后,我认清了自己的浮躁,开始去芜存精,做减法式的交友。我开始清净起来,生活规律很多。照照镜子,一张疲惫变形的脸开始舒展了,内心似乎也变得强大起来,更加关注体现生命力的小植物、小动物。我开始重新看见园丁在那些花花草草面前碎碎念,好像在和园子里的植物说话;重新看见步道上有人遛狗,一人一兽欢快地奔跑;重新看见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守着窗外墙上一枚绿叶,与它一起活了下来。

  我想起那些对生命怀有渴望的人,比如西蒙娜·薇依,她无愧于“所有外来者的守护神”的赞誉。读微依的家信,我常常心有戚戚。她在临终前的病榻上给远方父母写信,说“窗外有一棵树正长满树叶”“伦敦满城是开花的树”。她虚构出一个她热烈参与其中的美好的春天,而事实上,她也的确参与其中,无数个春天正穿越她,如穿过狭长的竖琴,弹拨出令人心驰神往的震荡。我相信,它至今仍回响在我们所确信的良善的宇宙中。我若是处于那种状态,也会是微依一样的心态和语气吗?年迈的父亲打电话询问我的情况,得知我生意不好,对我好言宽慰。我说那是多久的事啦,早就过去了,泪水却忍不住冒出来。我不知如何说下去,匆匆挂了电话。喜欢听到好消息的,绝不仅仅是我的父亲,对长辈报喜不报忧的,也绝不仅仅是我。我的孩子也总给我说好的消息,总给我好的企盼。这反而让我觉得有些心疼。

  佛陀之手总让人想起荫蔽护佑,但如果仅仅止于荫蔽护佑,人又如何能够终于跳脱烦恼轮回。

  正如这一度濒临死亡的佛手树上的嫩芽,我正一点一滴地重新捡回自己。俯下身,端详陪伴我来到这个初夏的佛手树,我忽然感到,那曾在别人的白眼里看到的,也并不是真实的自己。

□ 昂 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