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留
月光总在深夜漫过窗棂,将塔尖的影子投在我枕边。那座七层古塔像块被岁月摩挲的墨玉,飞檐上的铜铃是缀着的银饰,风一吹就摇出细碎的光阴。冬日,我常把脸贴在结着冰花的玻璃上,看塔影在晨雾里浮沉,幻想塔基的砖缝里藏着前朝的铜钱,塔刹的宝珠能照见龙女的倒影。奶奶说塔是镇水的神物,和双港的那座塔,一座压着恶灵的首,一座压着恶灵的尾,可我总觉得它更像位沉默的老者,把土井巷的故事都收进了青砖的褶皱里。
我家老屋前的梧桐树是塔的邻居。春天时,紫白的花串垂得像瀑布,奶奶会踩着板凳摘花,让花瓣落进和面的木盆里。当梧桐花香混着酵母味飘满院子时,我就知道又能吃到甜丝丝的花糕了。这棵树的年轮里刻着我们的生活:爷爷曾在树下磨菜刀,叔叔们围着石桌下象棋,而我总把蚕宝宝的竹匾搁在树杈间,看它们啃食桑叶时留下透明的叶脉,像极了塔窗上的冰裂纹。
烟火缠绕的屋檐
家里的日子像厨房的烟囱,总飘着暖烘烘的烟气。清晨六点,奶奶的铝锅就在煤炉上咕嘟作响,熬粥的香气会溜进每间屋子。我常缩在被窝里听动静:先是二娘揉面的沙沙声,接着是三叔打拳的咚咚响,最后是父亲自行车铃铛的脆响——他从巷口的豆腐摊回来了,竹篮里的豆腐还蒙着层热气。
爷爷去世那年我刚三岁,只记得他常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粗糙的手指捏着竹篾,编出的纹路像塔身上的砖缝。父亲总在清明时对着照片叹气:“你爷爷没住过新房呢”。那时我不懂什么是遗憾,直到四年级搬进带阳台的屋子,才发现再也听不到爷爷在旧屋里唤我吃饭的回声。
灯影里的旧时光
鄱阳的元宵夜总裹着雪粒子。当龙灯队伍从巷口涌来时,竹骨扎成的龙身会把月光撞碎成鳞片。大人们举着龙灯喊吉利话,烛火在龙眼里明明灭灭,映得青石板路忽明忽暗。我们这群孩子举着纸灯笼跟在后面,灯笼是用红绸子糊的,手柄处缠着防滑的布条,可我的手心还是冒冷汗——既怕烛火燎了灯笼,又怕落在队伍后面。
最难忘那年我攥着灯笼跑丢了。站在打油巷的拐角,看着龙灯的光晕越飘越远,急得直掉眼泪。突然有人拍我肩膀,是卖糖画的王大爷,他递来支糖做的龙灯:“细恩子表怕,龙灯走了,糖龙还在呢。”糖丝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甜得我忘了害怕。后来才知道,父亲举着煤油灯在巷子里找了我半个时辰,灯笼的玻璃罩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汗渍。
井台边的秘密
土井巷的十二口老井对我来说,是既害怕又充满好奇的存在。左邻右舍的常来常往,它的周边被水冲得滑不溜滋。大人们说井里有水猴子,吓得我每次路过都贴着墙根走,却又忍不住偷瞄井里的倒影——水面晃荡时,塔影会碎成无数片,像撒了把碎银子。有次看见张婶在井边洗衣,木槌捶打衣服的声音惊飞了停在井栏上的麻雀,她抬头冲我笑:“女子,等你长到我这么高,就能看见井里的月亮咯。”
可我还没长到张婶的身高,就在十三岁那年离开了土井巷。搬家那天,我偷偷跑回井边,往最深的那口井里丢了块鹅卵石,水波荡开时,忽然想起奶奶说过:“井是巷子的眼睛,你看它一眼,它就记你一辈子。”
塔下的新光阴
2020年拆迁公告贴出来时,巷口的老桑树正落着叶子。我蹲在树根旁捡了片带虫洞的桑叶,突然想起当年和小伙伴偷采桑叶的情景:我们踩着塔基的砖缝往上爬,脚底下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心里却惦记着蚕宝宝等着吃新叶。如今桑树没了,可那些藏在砖缝里的笑声,好像还在风里飘着。
春风花园的电梯升到顶楼时,我看见远处的永福寺塔依旧站在暮色里。新小区的路灯亮起来了,暖黄的光洒在绿化带的冬青上,恍惚间竟与记忆里的桐花重叠。楼下传来邻居们的谈笑声,李叔还是扯着大嗓门讲当年迎龙灯的事,王婶正给孙子指认远处的塔——这场景多像当年奶奶牵着我,在老屋里看塔影移动的模样。
此刻我坐在新家的阳台上,看塔尖的铜铃在晚风中轻晃。岁月把土井巷揉进了年轮里,那些青砖缝里的故事、井台上的倒影、龙灯里的烛火,都成了心头的朱砂。原来有些地方不必时时回去,因为它早就长在了血脉里,只要风一吹过塔铃,就能听见童年在光阴里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