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远辉
松针每落下一轮,意味着山中的岁月又过去了一季。
春天的鸟鸣把空山叫醒。又有一些松子爆芽了,它们在大松的荫护下,小心翼翼地吐出了一抹嫩绿。一阵新雨过后,岩石上的小溪流倾泻而下,绸缎般丝滑的苍苔布满了树下每一寸空间。低矮的灌木脱掉了去年的冬装,换上了一身短衣,各有各的款式,各有各的颜色。一些用松针和树叶织成的鸟巢,经过冬雨的侵蚀,开始泛旧了,松松垮垮的样子。地上松针夹杂着阔叶林的落叶,形成了厚厚的腐殖层,堆积成软软的绒毯,踩上去,无声无息。整片山林寂静极了,等待着一些东西探出头来。
清明前后,林间的菌子开始萌动。往往是在几场春雨过后,松菇、松茸、青菇、沙子菇、桐油菇、肥肉菇,各种各样的菌菇就冒了出来。在某一个早晨,进山耕田的母亲,从一片松林间经过时,冷不丁兜回来一草帽的松菇。我们知道春天的采菇期到了。
山林中的菌菇,是名副其实的“山珍”,山里人家近水楼台先得月,总是在第一时间进山采菇、尝鲜。家乡的菌菇中,松茸和松菇味道最美,青菇、沙子菇次之,还有一些不能食用的毒菇需要我们仔细辨认。菌菇多生于松树林下潮湿肥沃的沙土中,皆由野生菌类生发而出。松茸肥壮、色褐、圆滚,像虎头虎脑的胖娃娃,味道鲜美,营养极高,被誉为“珍馐极品”。可惜,家乡的山上极少遇见,偶尔捡拾,也不懂烹饪之法,往往与平常菇类一锅煮食之,不识其味;松菇最为常见,它有一个独特的生长条件,就是必须与松树同生,与松树形成菌根关系。乡人把松菇也叫红菇,它的色泽与成年松树的木质非常接近,表面泛着亚光,肉质呈淡红色,菇形如伞,菇的正面呈漩涡状,菇的底面排列着细密均匀的皱褶,菇柄如小拇指粗细,亭亭玉立,立于浅土表面,覆于松针落叶之下,等待着被发现,被采拾。它是菇中的美人,是天然的艺术品。
采菇宜清晨不宜黄昏,宜微雨不宜大晴,宜独寻不宜蜂拥,宜静心不宜喧哗。常人不讲究境界,只顾捡拾之乐。往往邀朋引伴,挎着竹篮,手持拄杖,腰围油布,带着欢声笑语就进了林子。我爱独往一个山头,喜欢这一份埋头寻菇、从容采菇、细细赏菇的感觉,不喜欢众人争抢、围拥而上、你推我搡的杂乱。一场微雨过后,山雾升腾而起,笼罩着林中的远景。高树含烟,草木欲滴,鸟翅沉坠,又有很多的松菇顶开了松针的轻压,探头探脑。我猫着腰,在一片陌生的松林里拨雾探寻,朝着密林深处溯去。我一眼就发现了一只引路的小松菇,紧贴地面,圆乎乎的,伞盖尚未打开,像一个落单的顽童。继续往前走,又看见了三五只稍大些的松菇,它们歪着脖子,沿着一棵大松树围成一圈,是在玩游戏么?最大的那一只站在东边,最小的那一只蹲在西边,南边和北边的茅草里还各躲着一只。我大概知道,我是进入了松菇的“朋友圈”了,松菇是圈层物种,菌种的分布有着明显的裙带关系,它们常常会在一片适宜的松林里形成一个或大或小的松菇家族。我暗生欢喜,果然在这一片林子里,密布着一群又一群、一窝又一窝的松菇,我小心地俯下身子,用双手一只一只把它们采起,细细清除表面的腐叶杂物,再轻轻摆进竹篮里,整整齐齐码放好。当然,有时在山上探寻半天,一只菌菇也看不见,只好空篮而归。
那个早上,我独享了一份贵为山神般的馈赠。当这些神秘的菌类灵物,以某种隐秘的方式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激动得无以言表。整个过程,我没有说一句话,唯有感谢与大自然的这次遇见。我留下了不少尚未长成的小菇,拎着满满一篮菌菇走出密林。而其实,所有野生菌菇繁殖的时间都很短暂,一年之中的采菇期也不长,突然间你会发现,这些大地上的野孩子玩着玩着就不见了,又要等待来年。它们是山野间的匆匆过客。
细雨沥沥而下,渔网般撒在高高的松林之上。枝柯之下,有些东西在生长,有些东西在消失;有些东西被看见,有些东西被隐藏。松菇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们与松菇之间的照见,极其细小,极其隐秘。
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在此后很长的岁月中,都会有一枚枚大大小小的松菇,在某场适宜的春雨后,从松针下冒出头来,看看这个寂静又喧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