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筱筠
父亲走了,他穿着那双旧皮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们默默回到家中,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打开衣柜,两双崭新的皮鞋映入眼帘。那皮鞋锃光瓦亮,亮得刺痛了我的眼睛,更刺痛了我的心。我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皮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鞋面,却再也感受不到父亲的温度。回忆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八年前,父亲病重住院。出院那天,冬日的暖阳洒遍大地。我紧紧牵着父亲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真希望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父亲面容憔悴,可我执意要带他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让冬日的阳光温暖他的身心,仿佛这样就能为他留住生机。然而,没走多远,父亲就停下了脚步,喘着粗气说:“筠妹子,我走不动了,休息一下。”那沉重的喘息声,如同一把利刃刺痛着我的心。我看到他脚上的皮鞋,那是一双早已失去光泽、毫无生气的旧皮鞋,就像他土灰色的面容一样,尽显沧桑。那一刻,我特别想把这双扎眼的破旧皮鞋从他的岁月里剔除。
于是,我搀扶着父亲走进了一家皮鞋专卖店。父亲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十分配合地挑选了一双新皮鞋。新皮鞋的光泽让父亲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我笑了,父亲也笑了。当我笑着拎起旧皮鞋准备扔进垃圾箱时,父亲急了:“别扔,别扔。我穿回家去。”无奈于父亲的执拗,他依旧穿着那双毫无生气的旧皮鞋回了家,不同的是,家里的衣柜里多了一双崭新的皮鞋。
后来,父亲的病情稍有好转,我便回到了远离家乡的地方上班。生活的忙碌让我渐渐忘记了衣柜里的那双新皮鞋。想父亲了,我就打电话给他,在电话里发发嗲、撒撒娇,听到他电话那头爽朗的笑声,我也跟着开心起来。那时的我,从未真正静下心来想过,父亲有一天会永远地离开我们……
正月初二,我回到家中,父亲像个孩子一样高兴,他穿戴一新,脚上的新皮鞋锃亮精神。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完晚饭,父亲还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着他年轻时奋斗的故事。然而,第二天清晨,父亲身体不适,我们火急火燎将父亲送往医院。出发前,父亲依然固执地换上那双旧皮鞋,喘着粗气说:“在医院别糟蹋了那双新皮鞋。”
医院下发了病危通知书,主治医生召集我们四兄妹开会。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父亲可能会离我们而去,恐慌瞬间占据了我的整个心胸。幸运的是,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父亲终于回过神来。我喜极而泣,紧紧抱着父亲说:“爸爸真棒!”
接下来的日子,我整个假期都守在医院陪着父亲。由于心脏原因,父亲不能平躺,整宿整宿只能坐着。他说一直都是这样,躺不下来。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熬过那些漫长而痛苦的时光。
在陪护的日子里,虽然很累很疲惫,但我心甘情愿。每天,我都会给父亲端水洗脚,仿佛这样就能丈量出他这辈子的辛苦和孤单。有一次,我给父亲修剪脚指甲,发觉他眼圈红了,轻声说:“难为你了,筠妹子。”我别过头,不让父亲看见我的泪水。父亲轻轻摸摸我的头发,轻叹一口气,浑浊的目光落在窗外那丫光秃秃的树枝上,缓缓说道:“你母亲去世后,你们兄妹仨被奶奶带走,我有两年没见着你们,因为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花在铁路线上。在你将要入学前班时,我告诉自己再穷也要回去看看孩子们了。那一次,我特意买了一双皮鞋穿回老家,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让我的孩子们看到一位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的父亲。”我抬头,与父亲的目光交会在窗外那光秃秃的树枝上。那一刻,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六岁那年与父亲重逢的时刻,我躲在门背后,一直不敢上前叫“爸爸”,尽管在梦里我已喊了他千百遍。奶奶说我傻丫头,把我拽了出来。父亲只是双手握住我的手,红着眼圈,不停地说一个“好”字,好半天才停下来。然后,他从行李包里拿出一捆的确良碎花布,说要给我们姐妹做衣裳穿。那时小小的我,分明看到了父亲眼角闪烁的泪光,我用小手轻轻擦拭着,父亲笑了。长大后,我才明白,这一个“好”字,承载了太多太多的爱与思念。
病房里,亲情的温度渐渐弥漫开来,雾气在我的眼镜片上越积越厚。我起身给父亲倒温开水吃药,父亲艰难地动了动身子,继续说道:“爸爸工作忙,每天上山下山地跑,你读书时我几乎没去学校看过你。记得你读高二那会,林场山上的树木遭虫灾,我来县城买药剂杀虫,顺便拐个弯去学校看你。那会爸爸根本没收拾自己,穿着破旧的汗衫和裹着一脚黄泥巴的解放鞋。我至今还记得你当时的惊愕和窘迫……”
父亲又开始喘了,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努力回忆着。那时的我青春年少、懵懂无知,还曾为父亲那次突如其来且寒酸的看望特意写了一封信给他。信里着重提到了那双显眼的裹着黄泥巴的解放鞋,还摆事实、讲道理地说一个人不能如此邋遢地对待自己……“对不起,爸爸。那时我太不懂事了……”时隔二十年,我才真正懂得父亲当时读我信时的辛酸。
父亲抬手,又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说:“爸爸这辈子就是穿解放鞋的命,山上的那些树木懂我。”我泪眼婆娑,我懂父亲。母亲离世后,他把所有的悲痛都掩藏起来,发疯似的工作,与树木为伴。累了、饿了、困了,他都倚靠着树木,独自诉说着心中的苦闷。
在父亲七十大寿时,我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古稀之年,儿孙绕膝,父亲呵呵笑着,特意从衣柜里拿出那双新皮鞋穿上,拍了一张全家福。回到家后,父亲又用抹布抹了抹皮鞋上的灰尘,让我把它放回衣柜的鞋盒里。我不再勉强他,因为我知道,他宝贝着女儿对他的孝心,珍藏着这份本应属于他的关爱。
几天之后,我和妹妹必须回单位上班。父亲又一次握着我们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们:“工作需认真,做人要宽容。”我们频频点头,说暑假就回来看他。踏上行程时,我心想,不过半年而已,一个学期结束就可以回去看父亲了。可谁能想到,仅仅半年,学期刚结束,我正准备买火车票回家,突然接到哥和姐的电话,他们哭着说父亲没了,永远没了。
我仰天号啕大哭,我的世界瞬间崩塌,一片黑暗……
多年后的清明节,我去坟前看望父亲。父亲的冢前有一排橘子树,在四月的季节里,开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风儿轻轻摇曳着那些小花,一片片花瓣飘落在黄土堆上,仿佛在和父亲呢喃细语。一时间,我的眼睛温热潮湿了。
父亲,天堂的山脉是否也有您熟悉的山路?那里有没有千万种树木懂您?您说过,您是一位劳动者,靠一双解放鞋走遍林场的每一座山脉。愿天堂的风也懂您的脚印――那是劳动者刻在大地上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