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之下,“贩卖”柔情
2024-08-02


■肖子腾
    满镇开着桔梗花,蒲公英飞得比石榴树还高,一直飘进山脚的稻海。在大多数人心中,自己的故乡后来会成为一个点,如同亘古不变的孤岛。
    刘十三不解:故乡究竟是什么?
    外婆说,故乡是什么,祖祖辈辈埋葬在这里,所以叫故乡。她缓缓端起茶,吹开茶杯上的热气,茶香四溢,镜头随着袅袅茶烟飘向远方。山这边是刘十三的童年,山那边是外婆的海。
    这是电影《云边有个小卖部》开场的剪影,也是整场电影中,刘十三第一次接触到“故乡”的含义,虽然,是似懂非懂。
    这部《云边有个小卖部》,由作者张嘉佳根据其同名小说翻拍,是继《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摆渡人》后,其导演的又一力作,于今年六月登陆暑期档,至今已斩获四亿多票房,但是其豆瓣评分却只勉强过半。大多数人对这种情感剧场并不买账,因其本身剧情零散,不知所云,落入俗套,看见前一秒能猜到后一秒,人物性格写在脸上。无中生有的依恋感,仅仅用风雪夜爬山挂灯笼和春风里隔门告白这样的高光时刻来渲染。而电影本身,想传递给观众的,也不只是爱情这一种感情,其中有乡情、有亲情,还能读出些许对人生的喟叹,但也只是轻描淡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又构不成一套完整的哲学索思,实在是难以服众。
    这是网评。真的如此?
    电影的前八分钟,是由一幕动画展开的,导演像给孩子讲睡前故事一般,讲述着云边镇的往事―――这个栖居于山谷里的小城,推开窗户就能捧到云朵,是最梦境般的童话国度。暑期班上程霜的突然到来,刁蛮、强势的她半路打劫刘十三,要求他送自己去山顶看看,刘十三羞涩地答应了。二人在半山腰邂逅了日暮里的云边镇,闪闪的星子环绕他们飞着,但进一步骑上山顶的愿望被突然间的大雨浇灭了,二人冒着雨骑下山去,却一头栽在了草丛里,坐在后座的程霜只是把头埋在他窄窄的后背里,低低地说:“刘十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所以,你也不要轻易放弃。”“明天,我回城里了。”
    刘十三没有回应,因为背上一阵湿答答。那么热的夏天,少年的后背被女孩的悲伤烫出一个洞,一直贯穿到心脏,无数个季节的风穿越这条通道,有一只萤火虫在风里飞舞,忽明忽暗。这是最动人的夏夜,谁也不想说话。
    “如果有机会长大,我也会送你一个礼物!”
    但是,十三不逢霜。程霜走了,带走了刘十三的夏天。
    长大后的刘十三在大城市打拼,但他简直事事不顺心,被上司指责,被女友抛弃,酒会迟到,还为了尊严赌上一千单保险,被服务员堵在厕所结账,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空荡荡的蜗居。一趟飞驰的火车呼啸而过,击碎了他那可怜的梦想,火车向前跑去,很快很快,只留下一道幻光。
    这不是外婆的拖拉机,他快冲两步就能翻身上去。这不是童年的风,他踩着女式自行车就能追到翻飞的叶子。但这是他竭尽全力的速度。在云边镇,他可以赶上澡堂最后一锅热水,全镇最早一笼蒸饺,只要他整夜读书,还可以赶上山间最先亮起的一朵云。但他追不上,所有的努力在此时,竟然如此廉价―――他醉倒了。
    幻光中是外婆的脸。
    刘十三醒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回是回不去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被忽悠的,就干脆在云边镇卖保险吧。
    于是,在青石板路旁,隐瞒病情的王莺莺,放不下女友的刘十三,身患绝症却装作强大的程霜,这三个各有心思的欢喜冤家,还有几对性格各异、各有故事、各有心酸的青年男女,构成了电影最活跃的元素,他们各自在其剧情线上走着自己的人生路,却又被卷入到卖保险的熟人社交里。等到全部的故事线都理顺了,理不顺的便是他们,王莺莺倒下了,程霜也倒下了,电影在程霜的一幅画中结束:还是孩子的刘十三,骑着自行车带着后座的程霜在夜色中穿行,点点星光在不停地闪……
    生命是有光的,在我熄灭以前,能够照亮你一点,这就是我所有能做到的。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我记得,前排的观众哭了,是两个瘦瘦的女生,再前排,是一个倏地愣住的中年男子。明明是在看电影,为什么感觉是在看一本很煽情的小说?
    在许多人看来,这位80后的导演,正在将他的电影小说化。评论家项静在接受澎湃专访时曾如此概括他的文风―――铺排华丽而揉捏到位的文艺腔调,孤注一掷坦白给世界看的风格,废话流般让人没有喘息空间的语速,挺适合一部分文艺青年的。
    说来也是,导演似乎很喜欢把自己的真实感受和真实喜好“打在公屏上”,在这个主张文艺含蓄、内敛、深沉、逻辑、批判、思考、留白的时代,这样孩子气的张嘉佳确实独树一帜,满屏的字幕与毫无逻辑感的情节,不由分说就是让你潸然泪下,好似农家乐般的审美,但也确实别出心裁,虽然很多评论者将其视为不成熟和缺乏张力的表现。他缺乏高技派的大笔法,不做悬疑烧脑的大文章,又不屑于排山倒海的大叙事,没有哲学思考,不回应社会需要,也不把国民性轮番批判一遍,只能在一城一地,在一个狭小的城镇乡野中,以标题为“噱头”,玩些看似煽情的文字。两小时说过就过。
    我甚至很难分清,这些孩子气的遣词造句,在文学上,是雅还是俗?
    电影拍摄的是现实,“贩卖”的却是情感。电影想营造出一种真实感,虽然这看上去失败了,这里面的槽点颇多,但如果这些有血有肉的人物,本身也憧憬着浪漫和美好呢?我们常常要求电影具有现实主义高度,丰润而饱满,掷地有声,有厚度,或者说,具有现实的语境逻辑,但为何非得如此呢,回归一些纯真、纯粹与纯净的情感,即使是我们想象中的,又有何妨?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也都住着一个或清晰或模糊的云边镇,都有一个外婆,有智哥和牛大田,也有我们遇见过的程霜,他们是我们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为什么我们对这些纯情的表达不再感触?是我们始终活在现实之中,还是我们习惯了现实,对感情变得钝感?
    当我们竭力抵制这些柔情在心中留痕,努力让自己活出“想要的”现实高度,或许就会不自然、也不自由地失去这些我们曾珍视过的情感。
    小二楼的阳台铺上凉席,坐着就能让目光越过桃树,望见山脉起伏,弯下去的弧线轻托一轮月亮。夜色浸染一片悠悠山野,那里不仅有森林、溪水,虫子鸣唱、飞鸟休憩,还有全镇人祖祖辈辈的坟头。不知有多少个这样的刘十三,会静静地望着这样的夜色,思绪飞向云端……
    云端之下,有个长命百岁的淘气鬼王莺莺,还有一个衣袂飘飘的程霜,向你,款款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