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作之都 景德镇
2025-02-25

逛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需要攻略。开馆的一刻,提前打开门票预约码,冲进展厅,坐直梯上七层,出电梯右手边坐扶梯,直达“无语佛”展厅。唯有如此,游人才能在排队十分钟之内,挤到“无语佛”面前“打卡”。

展厅里的“无语佛”本是十八罗汉陶瓷雕塑中的沉思罗汉,创作于民国时期。沉思罗汉因“三分疲惫、三分震惊、两分无语和一分摆烂”的形象,从2023年起在网络上爆火,至今慕名者众多,也成为“千年瓷都”景德镇如今的代表。

“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网红瓷雕”,看起来不仅是一个地名和一件瓷器,更是当下景德镇的象征——制瓷技艺的传承不辍,如今被放在社交媒体的滤镜下,成为网红城市中的一朵“浪花”。

博物馆里,除了“无语佛”之外,景德镇出品的代表瓷器也陈列其中,从新石器时代直至当代。展品背后的绝活儿仍在传承,掌握绝活儿的匠人的后代,也许就在博物馆里与游客擦肩。博物馆外,网红的气息铺满全城。在雕塑瓷厂里,有供游人拍照的“无语佛”立牌。而由旧瓷厂改造、红砖堆砌的陶溪川陶瓷文化创意园(简称“陶溪川”)像一个“空中岛屿”。游客在比“798”更明丽的建筑景观前拍照,在其中的店铺、市集里,能够买到陶器、陶瓷手串、创意瓷雕和各式瓷器。

这种瓷艺的传承与大众潮流的混杂令人神迷。市集里哪些瓷器能代表景德镇的传统工艺?为什么创意的陶器会与传统的瓷器共存?甚至,在琳琅满目的门类之下,该如何认识景德镇的手作活动?

为此,我们潜入网红的浪潮里,想为景德镇的新朋友们绘出坐标图。

● 传统与“绝活”

我们行走在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与“陶溪川”之间,让景德镇成为“千年瓷都”的古窑和“十大瓷厂”的遗迹仍在。它们是景德镇外在的“肌理”。

曾经古窑里生产的四类瓷器,青花、粉彩、颜色釉、玲珑瓷,则是景德镇压箱底的四大工艺。而如今这些技艺的精品,往往淹没在网红的热闹里。它们很多散落在街巷深处,乃至山中的工业区里,其中的精品,甚至只是在网店的“橱窗”供人挑选。

四大工艺在当下仍以青花瓷和粉彩居多,它们如今的特点是精细。给人最为直观的感受是,人们把不同时期的瓷器捧在手里,如果是相似的图案,当下的图案就像电视更新了“超清分辨率”。

其中最为巅峰的代表是粉彩。粉彩因色彩柔和似粉质地,颜色丰富、淡雅而得名。粉彩工艺的瓷器,就像是在白底的瓷器上绘制一幅多彩、柔美的画卷。而粉彩中最为艳丽、繁复的一种表现题材,就是“万花”——瓷体之上,极目所至,没有留白,只有大小各异、姹紫嫣红的万千花朵,伴着釉色烧制后泛起的玻璃光泽。

在景德镇品牌“艺林堂”的粉彩车间里,我们见到万花被浓缩在一个堪堪盈握的茶杯上。茶杯上的万花,精细以针尖计。刘常月是“艺林堂”专为万花填色的画师,她为万花填满色,需要在瓷胎上面画10万笔。她要填的花色有10余种。填色过程中,她要照顾花与花之间前后对比、层次关系,乃至颜色的过渡,还要表现花瓣的走向和花朵每个阶段的生命力。她手上功夫的高妙十分直观,看不出她每一下的用笔,仿佛每一笔都是在“原地踏步”,花瓣的神态却又从中慢慢显现出来。

景德镇的手艺人下如此大的工夫,是在顺应茶道的生活方式盛行之下,人们对于茶器的喜爱。改开放以来,仿古瓷、大师瓷后,手艺人把官窑的高超技艺投入最寻常的日用器中。

有当代“三大名窑”之称的“九段烧”是其中的一个代表。古代的青花瓷发色发青,看起来典雅,但是喝茶时不利于看清茶汤。“九段烧”的创始人段镇民为此做了方方面面的“改造”。他们不仅要重新调整器型,更要从画面上确立风格。“九段烧”的少掌门段紫微告诉我们,传统青花瓷烧制时,所配的青釉容易流,如果描绘人脸的线条很细,烧制时会糊掉,所以青花人物的题材在古代是最下等,即使博物馆里展出的青花人物,脸上的五官也不会很细腻。尤其是展现小孩脸的婴戏图,不仅“千人一面”,而且把孩童画得像老人。

他们用高白泥、高白釉替代了传统的配方,让青花的白瓷也成为可以任意施展的“白纸”。当时段镇民重金把景德镇画青花人物最知名的画师都请来,画传统主题“十八罗汉”,画师能用工笔细腻地描摹人物表情,线条都是用勾线笔尖尖的那一根毛画出来的。

精细工艺背后的传承很辛苦。在古代靠家族内部隐秘地传承,新中国成立后建设“十大瓷厂”,技艺在国营体系里被共享和传播,扩大了接受面,而“十大瓷厂”解体后,师徒制在作坊里延续。如今49岁覃淑琴是其中的典型,17年前她拜师学习粉彩,“我白天画青花打工,晚上6点和一同学艺的朋友来到师父家,先帮忙带小孩、洗衣服、洗碗,9点左右学技术,跟着师父一起干活儿。那时几乎每天夜里两点从师父家出来,和朋友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学了大半年,刚了解到皮毛,师父怕我们把技术全学走,就说可以出师了,把我们打发走了。我又只能自学,那一年景德镇涨水,水淹到二楼,一周不退,我家在四楼,我仍然在家里拿白瓷罐子练习”。

她的粉彩技艺在17年前学成,开始单独接活儿,有香港客人把她画的瓷器全包下来,此后她又学习珐琅彩,了解制瓷所有的流程,如今她在景德镇以珐琅彩著名,她的家像一个古董博物馆,里面五彩斑斓的瓷器和瓷雕都是她的手笔。

不过,工艺并非越精细,效果越好。创意和审美达到冠绝全球的水平,在目前的景德镇不容易。专业的平面设计师需要学习瓷器的“语言”,一个是料性,一个是瓷器的弧面。大部分平面设计的图案直接用在瓷器上都没法看,要在对传统瓷器和国画有充分理解的基础上,再做创新。景德镇的手艺人面临着如何把传统审美和当下诉求融合起来,是景德镇瓷器发展的新问题。

● 创意瓷

景德镇的底蕴,除了传统瓷艺,还有完善而便利的陶瓷产业链。它吸引世界各地的手作者来此实现自己的创意,使景德镇具有源源不断的活力。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乐天陶社和它的市集。乐天陶社的社长郑祎是英国长大的香港陶艺家,如今已过花甲。她1995年第一次来景德镇时,已经在香港定居很多年,在香港开了乐天陶社,致力于交流和传播陶瓷文化,当时能到景德镇来,是因为从美国回来的景德镇艺术家李见深在本地做了驻场项目,她也只是把景德镇当作了解中国陶瓷的一站。但景德镇的陶瓷生态让郑祎感觉到十分新鲜,“走到哪个巷子里都能看到一些工艺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觉得好好玩”。她看老师傅在石膏模具里制作泥巴硬坯,硬坯靠近石膏的一侧通常会干得很快,为了保证干湿度平衡,西方艺术家会用吹风机吹干另一侧,而景德镇老师傅只用报废的泥巴碎片就够了,垫在坯子上,多余的水分直接被吸干。

这种陌生感和随之而来的解释冲动成为郑祎的创作源泉。她的作品充分利用景德镇的优势。郑祎找了雕塑瓷厂里捏瓷工艺最好的一位女师傅,请她为自己制作手捏蝴蝶,每只蝴蝶要分成9个部分,分别制作完再粘在一起。郑祎把3.5万只陶瓷蝴蝶串起来,装饰在一件巨大的汉服上,由此开启了她标志性的“蝴蝶衣”作品系列。“远看是一件汉服,西方一定知道这代表中国。但当你走近看的时候,发现上面的每一只蝴蝶都是不一样的,它代表着中国很大,文化很丰富,永远有看不完的东西。”郑祎说。“蝴蝶衣”系列曾在美国国家陶瓷艺术教育年会、日本美浓国际陶瓷艺术展等世界级陶瓷展上获奖,其中最大的一件作品被大英博物馆收藏至今,成为反映当代中国的一个标志性陶瓷艺术符号。

在景德镇获得巨大成功之后,2005年,郑祎在这里办起了跟香港同名的乐天陶社,吸引外国人到景德镇来,客观上将新的陶艺观念和工作方式带进了景德镇的传统世界。外国艺术家的到来激起了一批年轻人从事陶瓷创作的热情。他们单打独斗地掌握从泥料配置到成型方式、烧成方式和装饰方式等等全盘技术,这些年轻人组成了景德镇的独立手作人群体。这种“新”在当下最直观的体现就是乐天陶社每周六的市集。

乐天市集原本在靠近市区中央的雕塑瓷厂内,随着那里成为热门旅游打卡地,如今搬到了湘湖双凤桥的一个老厂区大院内,院子中间醒目的位置用大量各色各样陶瓷碎片堆成一座小山,艺术性十足,成了游客来逛市集的第一个打卡点。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正是乐天市集和高质量顾客的出现,一大群从事创意陶瓷制作的年轻人才能在景德镇活下来。古月是目前乐天市集里最被市场认可的摊主,他的陶瓷作品即将在苏富比拍卖。10年前,他从景德镇陶瓷大学(以下简称“陶大”)研究生毕业后,找了一份陶瓷设计师的工作,但发现公司只跟着爆款走,他觉得没意思,连工资都没要就辞职了。他来乐天市集摆摊卖作品生存。第一批茶壶和碗,坯子是去作坊里给拉坯师傅打下手免费讨回来的,他把自己在校期间积累的画稿拿出来画在器物上,去街上的公共窑跟人搭伙烧窑,也很便宜,烧好之后拿去乐天市集上卖,“从那以后挣的每一毛钱都是属于自己的”。

乐天市集也让这些独立手作人获得了被更多人看见、能与外界交流的机会。小雪和王啸夫妻俩在乐天市集摆摊时,遇到一位在欧洲定居的策展人邀请他俩去里斯本做双人展。小雪说:“老先生见了太多一线、二线市场商业性的内容,觉得我们做的小玩意儿很有意思。”他们在那儿待了一个月,展出了小雪做的小人儿主题的器皿和王啸结合了釉上彩技术的陶瓷雕塑。“除了开幕那天在画廊里,其余时间就在城里溜达,发现有很多很厉害的画廊和首饰店,那么先锋,但是又特别低调,每一个都在小小的房子里默默做自己的事,跟国内凡事都讲排面的感觉很不一样。”小雪说。那次展出回来,两个非常蔫的人建立了一些自信,觉得在景德镇用手作的方式活下来可能没那么艰难了。

除此之外,我们还去了景德镇陶瓷大学,它是传承传统技艺、探索当代陶瓷艺术的纽带。来自全国各地,每年源源不断的大学新生是“千年瓷都”不断更新的希望。

于是,来到景德镇的游人,在“无语佛”之外,还可以看到另一重隐喻。瓷几乎是永恒之物,废弃的瓷片至今是环保的难题。景德镇的御窑,建立在层累的碎瓷之上。而前人留下的碎片,始终是后人珍贵的借鉴。官窑如是,仿古瓷如是,当下亦如是——往年生产的废瓷片在“乐天陶社创意市集”旁磨成瓷粒、堆积成山,成为愈发瞩目的景观。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