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小小工作台前安静地坐着,周身仿佛散发着微光,周遭喧嚣似乎与她无关。她的世界只有手中的刻刀、面前的瓷泥……瓷都之行,事隔多年,可那名雕瓷女影像总会萦绕心间。
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下身配着一条黑色直筒裤,碎花布袖口露出半截皓腕。乌黑亮丽长发被编成条长长麻花,柔顺地由耳旁垂落前胸。身体微转,黑色麻花也如蛇般游动。弯弯眉毛下一双乌黑明亮有神的眼睛透着专注与执着,玲珑小巧鼻子下,嘴巴总是微抿着,一丝浅笑偶尔会泛起于嘴角。
“叮——”刻刀轻叩转盘,白瓷屑簌簌而落。她左手扶稳观音坯胎,右手执三角刻刀。刀开始走线,刀尖过处或曲折或婉转,观音身上的衣纹顿现。刻刀轻快地游走,如同写意的画笔在宣纸上飘逸游动。周围游客屏气敛息,而她沉浸在艺术世界对周围浑然不觉。
“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脑间突然涌出冰心的一句诗。
攀谈,让她轻轻放下手中的刻刀,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如同她的讲述:
初中,我对学习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上课铃一响就开始想着下课。不会听讲台上滔滔不绝声音,只有课桌下偷吃零食,以及望着窗外发呆身影。粉笔黑板上叽叽喳喳,我的笔却在课本上乱涂乱画,画各种奇怪的小人,时不时在作业本上写下“好想回家”。
老师经常找我谈心,“现在不吃学习的苦,将来就得吃生活的苦。”可年少轻狂的我左耳进右耳出,终于在初三毕业前,我郑重其事写了封信给父亲,说我不想读书了,将来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于是我毅然决然孤身一人来到瓷都,想学瓷雕这门技艺。当时觉得瓷雕非常惬意浪漫,刻刀一转就是梅兰竹菊。
初到瓷都,新鲜感和吸引力充溢心间。然而真正开始学习,才发现雕刻并不是一件易事。当头一棒:光学磨刻刀就学了三个月。天还没亮,公鸡还没打鸣,就被恼人闹钟叫醒。迷糊地从温暖被窝里爬起,简单洗漱后匆匆赶到工坊,工坊里还冷冷清清,只有几盏昏黄的灯散发着微弱光。
雕刻基本技巧,从拿刻刀开始。控制力度需要千百次练习。长时间用力紧握刻刀,手指很快磨出硕大的水泡。咬牙坚持到水泡破了变成老茧。有一次太累了,注意力不集中,刻刀滑向手指,鲜血瞬间冒出,钻心地疼痛,眼眶里泪水直打转转。这时特别想家,想放弃。
可又不甘心灰溜溜回去,咬咬牙在简单包扎后继续。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仅手疼,脖子和后背像被无数根针扎一样,又酸又痛。有时累得实在不行,站起来活动活动,可一看到师傅严厉的眼神,我又逼着自己坐下来重新开始。
夏天的工坊像个大蒸笼,汗水从额头和后背不停冒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素坯上。蚊子也来凑热闹,嗡嗡嗡耳边直叫,时不时来个亲密,让浑身起又痒又红的包。冬天的工坊冷得像冰窖,手冻得通红,僵硬得几乎握不住刻刀。
刀尖入胎三毫,多一分则破,少一分则浅。练习回回失败,致使我渐渐感到力不从心,难以承受。最终坚持了不到一年,我选择了收拾行囊,离开了这个曾经的梦想。
不几年在大人的安排下,我结了婚,有了孩子。生活中的柴米油盐、孩子吃喝拉撒,项项开支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只好去宁波,干起了两班倒工作。
夜班,车间里机油味扑鼻,熏得我恶心直吐。机器的不停轰鸣,耳朵里全是尖锐的嘈杂,时间一长脑袋都跟着嗡嗡着,经常是扯着嗓子对话。长时间握着工具,手磨得又红又肿,一碰就疼。下班,人晕晕乎乎的,回到出租屋倒头就睡,可没睡几个小时又得准备上白班。
两班倒,搅得我的生活成了一团毛线。父亲说:“太累了,你就回来吧!”
当然,回到瓷都也没有真回娘家,我找了份不熬夜的工作——餐厅当服务员。
这份工作也挺忙的,特别是婚宴。一大早,我就得布置场地、摆放餐具,几十桌下来腰酸背痛直不起身。婚宴中客人这边喊饮料,那边要加酒,人像个陀螺样转来转去。小孩调皮,果汁打翻了,我得赶紧去收拾,还得笑着安抚家长。客人离场后,是一堆的餐具收拾,桌子要擦,地板要拖。忙完手脚已经发软,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至此我开始怀念瓷雕。终于一天我鼓起勇气,联系上了曾劝我努力读书的老师,问:“荒废了这么多年,重新学我还来得及吗?”师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读书时,老师讲了无数遍的,简短的几个字,如同一束光照亮我内心的黑暗。
再也没有了年少莽撞冲动,更没有轻易放弃的无知。早晨第一个来到工坊,坐下来就是一整天。各种雕刻技巧,我都会练习成百上千遍。遇到不懂的,虚心请教师傅和同行。于是我坚持了三年。
……
记得老师一句话:“成功的背后,都是自虐般的自律。”
暮色漫过窗棂,春月点亮街灯。我想:在那方小小的工作台前,此时此刻瓷雕女肯定还坐着。她雕刻的,仅仅是精美艺术品吗?不!也许,她雕刻的是生活,是对生活的热爱和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