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是幻像,每每走进乡村,看见老屋的烟囱又飘起淡青色炊烟时,那缕似曾相识的柔软总让我们耳畔忽然掠过“美丽的夜色多沉静”的旋律。母亲走后第八个清明,她的歌声依然像炊烟般缠绕在我每一个思念里。
1956年的甘肃省临泽县邮电局,总机室墨绿色的交换机台像座沉默的琴键。二十岁的母亲戴着银色耳机,纤细的手指在塞孔间跳跃,将来自天南海北的电流编织成网。沙漠的朔风掠过白杨树梢,却吹不散她哼唱《草原之夜》的颤音。同事们说,每当月圆之夜,总机房飘出的歌声能让骆驼刺都垂首倾听。
那年国庆汇演,母亲穿着借来的红绸裙登上县委礼堂舞台。聚光灯下,她将《我们要和时间赛跑》唱得荡气回肠,台下青年们把掌心拍得通红。舞台侧幕,人们看见她耳后别着的沙枣花被汗珠浸润得晶莹透亮,恍若大漠里倔强的露珠。
二
返乡的列车驶过河西走廊时,母亲把脸贴在车窗上哼完了整首《让我们荡起双桨》。为了了却养父养母的牵挂,退职回乡的母亲褪去邮电局制服,换上了沾满机油味的围裙,自学成才做了一名裁缝。可每当缝纫机的哒哒声与月光同时漫进窗户,那些被生活揉皱的歌谱便又舒展开来。
记得那个暴雨夜,小妹住院的缴费单和队里超支的费单同时摊在饭桌上一让人头大。可生活的重压却未能让母亲有过畏惧。她踩着缝纫机给人赶绣绣花枕头、绣花帐沿,脚踏板吱呀声里依然飘着《珊瑚颂》的调子。我蜷在藤椅里装睡,听见她轻声对吱嘎作响的机器说:“再绣几对枕头,就能给孩子买新字典了。”
我是母亲最忠实的听众,爱听她弓着腰往灶膛添柴时,《红梅赞》随着火星迸发出来的旋律。爱听她洗衣时,《泉水叮咚》贴着水面飘飞开去的歌声。读师范暑假的一天她边搅动铁锅边教我炒菜,唱起《柳堡的故事》,蒸腾的热气中“九九那个艳阳天”的歌词被熏得蓬松绵软。炊烟裹着歌声爬上门前的老樟树,惊醒了一树打盹的鸟雀。
那天她跟我说,以后你们师范毕业生,极大可能就是要去乡村小学当老师。乡村学校的条件艰苦,你得学会所有生活技能,包括洗衣做饭,哪怕你是男孩。母亲说,不要等生活来安排你,你得直面生活的一切,再说技多也不压身。
三
那年我初为人师,母亲送我去即将开始耕耘三尺讲台的学校。路上,她轻唱着当时很流行的《再过二十年》,唱着她突然转身问我:“孩子,你听见禾苗拔节的声音了吗?”我摇头,她却笑得神秘:“儿呀,你听它们在和我的歌声比赛长高呢。”那时,母亲一定期待二十年后她的二儿定然会有些出息。
这些年,我一直努力着。遇事时,也学母亲用音乐纾困,用歌声解厄,居然也能收些许之效。
去年深秋收拾老屋,在樟木箱底翻出母亲当年给我的手抄歌本。泛黄的纸页上,《英雄赞歌》的谱子旁画着歪扭的小花,那是我初上小学时添的“装饰”。抚摸着褪色的钢笔字,忽然明白母亲为何总在晾衣绳上系条蓝手绢——原来那是她心中永不降落的舞台幕布。
四
清明那天无雨,母亲坟茔前的艾草却是沾满水珠。我晓得那是露,也有我的想念。不自禁地,我轻轻哼起《天堂一定很美》,恍惚看见炊烟中浮起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她站在大漠邮局门前,风沙掠过红纱巾,而歌声正穿透层层光阴,将所有的苦涩酿成琥珀色的黎明。
站在石沫潭边一座名叫象山的半山腰,晨风送来山下农家厨房油爆辣椒的香气。我仰头望着那缕缕炊烟融入靛蓝天幕,忽然懂得母亲说的“歌声悦耳也悦心”,那些缠绕炊烟生长的旋律,原是歌声浇灌出的花朵,在记忆的荒野上年年绽放。
母亲说,生活难免有些苦厄,但有歌声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