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丽宏
苏州城内多桂花树。桂花公园里,木樨荟萃;虎丘山上,桂香悠远。老园林里,有随处可见的赏桂廊轩,比如,留园的“闻木樨香轩”,网师园的“小山丛桂轩”,耦园的“犀廊”……
就连每条街道的街边巷口、城外四郊的小村小镇,也是桂花处处。那一枝枝一串串的细碎花朵,蒸腾着盛大的桂香,熏透了城市的一砖一瓦,角角落落。
宋人辛弃疾有首写苏州吴江桂花的词,道:“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芳芬。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一点”,言桂花之小;“宫黄”,是宫中女子涂额的一种黄色香膏,道桂花之色。那么小的一点点嫩黄,竟香到如此地步,让整个人间都芬芳起来。
吴江,位于苏州最西面,北濒太湖,与洞庭东山、西山隔湖相望,乃“吴根越角,江南腹地”,有“鱼米之乡”“蚕桑之地”的雅誉。域内的开弦弓村,乃社会学家费孝通笔下的“江村”。80多年前,“江村”为世界观察中国乡村打开了一扇窗,成为中国社会学的一个符号和象征。而今,老样本焕发新生机,吴江,成了向世界展示中国农村小康生活的窗口。
吴江七都镇,与浙江湖州只隔一条路。有段时间我住在小镇上,最喜欢于人家北窗处,看窗外三万六千顷太湖水面,感觉整个小镇漂在了水面上,摇摇曳曳,如在梦幻。
浓郁桂花香,又为吴江添了入骨的秀美。徜徉在小桥流水、粉墙黛瓦间,江村的恬静与桂花的清甜,呈现出秋日江南特有的声色情味。
住在七都,每天叫早的,不是闹铃,是馥郁沁人的桂香。大街小巷,花开满树,润人的甜香,弥散涌卷,源源不断。人在花香里,一日三餐、坐卧行走,发丝、双鬓、衣襟沾染了香,一呼一吸间,五脏六腑全是香。香透了骨头,香透了筋,连肝胆都是芬芳的,焉能不风雅?
苏州人喜食桂花,桂花与糖藕的邂逅,是属于秋天的双重甜蜜。爽脆藕片里夹着糯米,伴着诱人桂花香,那滋味从舌尖直达心头。
花香入糕点不稀奇,但桂花和糕点的结合,却最香甜。粳米粉与糯米粉完美搭配加以蒸制,软糯中有恰到好处的弹牙,掺着淡淡桂花香,醇厚而悠长。
黄酒遇上桂花,更是艳遇一场。诱人的金黄星星点点浮在杯盏上层,琥珀色酒液温婉雍容。寻常日子,会因这一杯甜酒,而显得诗意芬芳。
腌桂花,是七都代代相传的风雅农事。
我去沈湾村的桂花园,随阿婆们一起采桂花。像她们一样,我在小臂上挎只竹篮,牵过一枝桂花,沿花朵根部整串儿捋下。她们告诉我:“要整朵摘,花碎了,就不美了!”完整的花型才有最佳风味。
采来的桂花倒在大竹筛,轻轻筛一筛,细小尘粒及花梗被筛掉。过筛后的桂花再分拣,挑出花梗、树叶、发蔫衰败的花;然后清水过一遍,背阴处晾干。晾干后,在瓶罐里,一层桂花,撒一层盐,循环往复。若是甜桂花,就将盐换成白糖。为保存桂花的浓郁香气和金黄色泽,七都人有个秘诀——加入一种特殊汁水,这种汁水来自叫作长枳的绿色果实。
长枳状如青桔,皮厚汁酸,酸得没法入口;但挤压的汁水却是保存桂花风味的最佳搭档。把汁水满满浇在装桂花的瓶里,就能长留桂花的香气和色泽,一年下来色味不变。这好像一种天作之合,让人觉得,造物必定是为了留住桂花,才生了长枳来配它。
秋天的美味,就这样被长久保存;想念时便开封赏味,偶尔抚慰舌尖,静待来年花开。
腌桂花,陪伴着七都人的日常。家里来客,第一杯奉上的定是桂花熏豆茶。热水一冲,熏豆、橘皮、白芝麻、茶叶、胡萝卜丁,丰富的茶料伴着浓郁的桂花香扑鼻而来。
满城的花事,天赐的长枳,巧妙的心思……七都腌桂花的芬芳,是一种文化的芬芳。它熏染出的江南,让寻常日子多出了风雅——那渗透于生活每一处褶皱和肌理间的民间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