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明

　　他不仅仅是写诗写小说的作家，还被人称为哲学家、音乐家、医生、企业家、数学家、藏书家、古董收藏家、水利专家、慈善家……身份复杂，多头跨界，堪称一时奇才。

　　它像一部自传小说，还像时政小说、文旅小说、官场小说、悬疑小说、玄幻小说、传奇小说、哲理小说……篇幅不长，风格多变，却在文坛拥有一席之地。

　　他是晚清的刘鹗。它是刘鹗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老残游记》。

　　刘鹗的人生颇富传奇色彩。他1857年出生于江苏丹徒，多才多艺，水利、算学、医学、金石、天文、音律、训诂，各种学问都涉猎，却不愿走科举道路，拿文凭考“公务员”。他的主业其实是个商人，在淮安开过烟草店，在扬州开过医馆，在上海开过石昌书局……当然，时运不济，与“财”无缘，都以失败告终。后来，他成了买办和经纪人，主要从事的也是经济工作。遗憾的是，晚年，却因为经济上的纠纷受人陷害，被充军新疆，不久后的1909年因病去世。

　　从《老残游记》不难看出，刘鹗是个有想法的人，而且文笔上乘，学识渊博。望文生义，读者易以为《老残游记》主人公是个残疾人。其实不然。他是一个闲云野鹤般的游客，健康得很，而且能干得很，姓铁名英，号补残，因为颇受大家欢迎，所以被人称作老残。而刘鹗自己，字铁云，号老残。这“老残”是怎么回事，不用多说了。所以，不妨把它当作自传小说看。

　　作品开头便很有隐喻色彩，让人想起十几年前的电影《让子弹飞》。作为游方郎中的老残，帮黄大户治好了病，某日午饭后做了个梦，梦见与二位朋友去海边看日出，一只轮船在海中经过，随后看到一只帆船在洪波巨浪之中，很危险。帆船上各个阶层的人，各有特色，就是化解不了危机。老残他们乘小渔船追上去，送向盘及纪限仪给他们，反而被诬为卖船的汉奸，小渔船也被打得粉碎。一个寓言般的故事，将当时国势交代了一番。而在后面的叙述中，也不乏对时局的议论。比如第十一回大谈“北拳南革”，几乎就是一堂形势分析课了（虽然分析结果大有局限性）。可见，刘鹗写这部书，本来便抱着反映时政的目的。当然，作品时有大发议论的表现，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小说味。

　　而写老残游历时，又呈现出“文旅小说”的特点。比如老残到济南，游览大明湖及几大名泉；还有二集写到淮安的勺湖等。用今人的眼光来看，这些风光描写都是挺能“带货”的。我曾经写了两个长篇小说，自定义为“文旅”类型小说，现在看来，刘鹗在百余年前就先行一步了。

　　虽然不是“官场现形记”，但《老残游记》批判官场的力度也不小。所谓的清官玉贤、刚弼之流，心狠手辣，真是“苛政猛于虎”。对百姓来说，这样的刚愎自用之徒，比贪官还可怕可恶。玉贤做冤案，使被强盗栽赃的于家四口死于非命，连强盗们都为此后悔了，此人却自鸣得意。这种滥用职权的庸官，可谓比强盗还糟糕。作品借老残的话说，曹州百姓在这种人的治理下，连冻饿的鸟都不如，由此发出“是有才的做官害大，还是无才的做官害大”之问（第六回）。第十四回，借庸官治黄河失败之事，老残议论：“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在现实当中，庸官与酷吏带来的灾难确实可能大于贪官。对清官来说，还要保持一份清醒，就是别认为“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个人是君子”（第十八回，白公对刚弼的交谈）。清廉还要清醒，否则就是糊涂官，一样要办坏事。所以，对官员来说，“良知”最重要。我想，这些，大概就是刘鹗用故事表达的观点。这也是作品批判性最强的一部分内容。级别更高的张宫保虽然没那么讨厌，但他在用人方面的缺陷，正是这些问题存在的根源。第九回还有一段老虎发威和做官的比喻，甚是有趣：“龙若离水，虎若离山，便要受人狎侮的。即如朝廷里做官的人，无论为了什么难，受了什么气，只是回家来对老婆孩子发发标，在外边决不敢发半句硬话，也是不敢离了那个官。同那虎不敢去山，龙不敢失水的道理，是一样的。”刘鹗对官场积弊看得深透，表达出来也不留情面。

　　小说写到后面，白太守和老残一起破了贾家的冤案，这已经是悬疑小说、传奇小说了，其中还不乏玄幻色彩。作品从写实转到了“架空”，风格大变，简直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尤其是二集，直接写到阴曹地府去了，以阴间事映衬人间事，说教意味与“三言二拍”异曲同工。鬼故事虽然在文学史上不算新鲜，但刘鹗笔下有自己的新意。他明说鬼事，实指人事，情节看似荒诞，却又不失逻辑。作者在半真半幻中欲言又止，引发读者更多的遐思。

　　刘鹗是个思想者，所以，在小说中，不乏谈吐不凡之人，也不乏颇有见地的观点。比如第十三回，妓女翠环说：“我想，做诗这件事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言罢了。”你别说，现代某些玩文字游戏的诗歌，还真差不多这样。同一回，黄人瑞说：“大凡人肚子里，发话有两个所在：一个是从丹田底下出来的，那是自己的话；一个是从喉咙底下出来的，那是应酬的话。”如此点评真话假话，这观点也算是独特了。又如二集的逸云，谈了很多观点，虽然冲淡了小说的情节，但这些议论，并不显得枯燥乏味。看得出，刘鹗是个想法特别多的人，而且急欲将这些想法表达出来，于是一有机会就让作品中人侃侃而谈，其实是为自己代言。

　　《老残游记》是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在国内外都有相当影响，版本众多。我所读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老残游记》计二十回，另附录二集九回。小说原本是二十世纪初在《绣像小说》半月刊和《天津日日新闻》连载的，第二集只有九回，显然没有写完。刘鹗天马行空，思想奇特，这样一部富含深意的作品残缺不全，未免是个遗憾。

　　最后还是提一下作品中的“赣南元素”。二集第七回，老残下地府后，有个到处游玩的打算：“先游天台雁宕，随后由福建到广东，看五岭的形势，访大庾岭的梅花……”大庾岭的梅花历经千年风华，如今大余梅岭的梅花依然开得很好。看到一部名著提到这几个字，作为赣南读者，我不禁瞬间添了几分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