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兆祺
黄心勉,原名邦瑞,字慕琰,1902年生于兴国县筲箕窝进士第。母亲王太夫人,同县澄塘人,生性慈祥和蔼,节俭朴素,虽不识字,却善于教育子女。父亲黄家卫,得父遗产,有田数百亩,后因贩卖油盐,生意失败,负债累累,又得肺结核病,在黄心勉12岁那年病故。幸得母亲含辛茹苦养育,黄心勉方能长大成人。
自幼向学 奈何命运弄人
那时的兴国县地处边远,交通不便,文化闭塞,许多人一辈子未出过山村,无知无识。
辛亥革命爆发后,由于教育制度的改革,兴国县创立了县立小学和县立女子小学,黄心勉有幸成为该县最早一批小学毕业生。
小学学习的经历,大大地激发了黄心勉学习进步的意识,走出去、见识外面世界的强烈愿望。可不幸的是,黄心勉小学刚毕业,父亲即留下一大笔债,丢下孤儿寡母离世而去。姐姐早已出嫁,弟妹还小,一家诸事全靠黄心勉帮助母亲维持打理。
当时的兴国县没有中等学校,邻县有却又不招女学生,江西唯一的女子师范学校又远在七百里外的省城南昌;再加上家庭生计的窘迫,母亲也不放心让才十二三岁的女儿一个人远离家乡独自求学。虽然黄心勉迫切地想读书,却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让宝贵的青春年华藏于深闺之中。
1920年,经中人黄信三先生说合,19岁的黄心勉与从未谋面的姚名达成婚。1924年,姚名达赴上海南洋公学学习,恰逢赣县新设江西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姚名达的父亲姚舜生被聘为该校教职员。一直想升学的黄心勉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这个机会,便放下一儿一女,进入该校学习。
可命运真会作弄人。在女师学习未过两年,黄心勉年幼的一儿一女陆续染病,黄心勉只得休学回家照看孩子。然而两个孩子相继病夭,让黄心勉痛苦欲绝,整个人形销骨立。
姚名达一边安慰黄心勉,一边劝说她重整旗鼓考入江西省立第二女子中学。没料想黄心勉又怀上了第三胎,不得不休学回家生孩子。等生完孩子,刚要回校复学,又恰逢北伐军来到赣州,学校停办,黄心勉读书的希望再一次破灭。
就这样,读读停停,停停读读,一直到去世,黄心勉一辈子都未能完整地读完中学,这也成为她终生的遗憾。
历经苦难 决意投身妇女解放
求学的艰难,生活的窘迫,子女的病夭,加之不断生育的辛劳,黄心勉身心备受摧残。因为社会、家庭种种原因遭受的磨难,使她对中国妇女所受的苦难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对妇女解放有了比一般女子更深的渴望,这也是她后来奋不顾身投入妇女解放运动的重要动因。
1929年春,已在上海商务印书馆任编辑的姚名达把黄心勉接到上海,其内弟黄邦俊也一同去了上海读书。
由穷乡僻壤到繁华热闹的大都市,一般人难免会追求时髦摩登,变得奢侈慵懒,但黄心勉没有变。她“一切的物质生活,丝毫不改其素,布衣布鞋,不离其身。胭脂水粉,不沾其面”(姚名达语,下同)。黄心勉的房中,“除书橱床桌外,别无长物,甚至梳妆台、照影镜也没有”。家庭费用,“除了买书以外,一概储蓄,谨省刻用,不浪费一文”。
家务之余,黄心勉静心读书、补习功课、练写文章。有闲暇时,她会逛书店,搜罗了许多有关妇女问题的书籍。她在蓄积,她在准备,尽管蓄积什么,准备将来怎样做,一时间她还心中无底。
之后黄心勉开始试着写一些文章,并向一些报纸杂志投稿。许多报纸杂志的副刊,常刊登她的文章。黄心勉的文化程度并不高,但她似乎在写作方面颇有天赋,再加上她的勤奋刻苦,渐渐有了点名气。后来像《妇女杂志》这样全国性的老牌杂志社也来向她约稿,她的长文《中国妇女的过去和将来》就刊登在此杂志上。这篇文章虽没有什么振聋发聩的观点,但文中黄心勉提出的“妇女的痛苦是由于智力、体力、经济力的丧失”,鼓励妇女去取得这三大力量的看法,新颖独到,至今仍被妇女界常常提起。
然而这样的“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闲适日子,没有持续太长。
1932年1月28日,日本兵突然进攻上海闸北,姚名达、黄心勉一家只得仓促躲避。他们在上海宝山路祥瑞里13号的家被日本兵焚毁,十万余张资料卡片、数千册藏书、十几部待出版的著述手稿,三四年的心血,全被付之一炬。
在离家避难途中,他们看见沿途尽是些小脚妇女挈儿将雏,痛哭呼号,惨不忍闻。而进了租界,情形又完全两样,依然一派歌舞升平之象,舞场、戏院,人们依然醉生梦死,仿佛闸北战事与之无关。
所见所闻,深深刺痛了黄心勉、姚名达夫妇俩。他们手头尚有数千元稿费和积蓄,他们决定要用这笔钱来做点什么,来唤醒这些麻木的人,特别是那些“犹唱后庭花”的女子。
黄心勉同弟弟黄邦俊商量,打算办一份《女子月刊》,“从言论上唤醒同胞,从智识上开发女性”。可是,有刊物没有书店来发行,刊物就不能行销各地,于是,姐弟俩又决定先办一家女子书店。
1932年3月20日,以黄心勉、姚名达夫妇用血汗换来的“卖稿酬金”作为筹办经费,女子书店就此成立,店址选在上海圆明园路29号一幢楼房的写字间。后来,因为书店发起人在书店的业务定位上与他俩有分歧,夫妇俩索性独立办书店。他们在霞飞路租了一间更大的房子,把家和书店合为一处,自此女子书店才正式开张营业。
女子书店主张“发表女子作品,供给女子读物,辅佐女子教育,促进妇女运动,开发妇女智识,提高人类文化,讨论妇女问题,研究妇女历史,发掘妇女能力,提倡妇女职业,矫正社会随俗,改良家庭生活”。夫妇二人还以女子书店的名义,组建了女子义务函授学校、女子图书馆,筹办了女子读书奖学金等公益活动,全方位地为妇女服务。时人评价,“姚黄伉俪素具侠气,尤怜青年女子之困蹇者。每见贫寒女生,辄减价售书,或私助膏火。尝谓‘开女子书店非为牟利,实欲筑一精神庇护所’。”
创店办刊 不断提升女性地位
女子书店的创办,引起了鲁迅先生的注意。他在1932年致北新书店创始人李小峰的信中有这样的话,“见报知‘女子书店’已开幕,足令男子失色”。
“足令男子失色”的含义,有人阐发说,即鲁迅先生认为,女子书店的创办,推动了五四运动之后女性地位的又一提升。而女性有了地位,又有了出版权,男人对女子,也将由俯视变为仰望,男子高高在上的地位将不复存在。可见鲁迅先生对此举的评价之高。
《女子文库》是女子书店重要的出版图书,原计划宏大,打算每集出一百册,不断出下去,后因人力、财力不足,计划未能完全实现。
女子书店出版的《女子文库》,全是妇女题材,书名可考的至少出版有50种,实际出版数或更多。比如第一集,除黄心勉所作的《心勉偶存》《中国妇女的过去和将来》等重要著作外,也有姚名达之父姚舜生先生所著《中国妇女大事年表》《中国妇女历史演义》等。还有一些翻译引进的图书,如《女性社会史》《社会主义国家的妇女》《英国中世纪妇女生活史》《世界妇女运动史》《女伟人的故事》等。
女子书店成立将近一年,因积累了一定的编辑、出版、发行经验, 黄心勉觉得时机成熟,于1933年3月8日,正式创办《女子月刊》。
当时,虽然提倡女子教育、男女平权的呼声很高,关于女子的刊物也有一些,但真正替妇女着想,为妇女解放代言的刊物,其实少之又少。因此,《女子月刊》在申城甫一亮相,即吸引了国人尤其是妇女惊异的目光,称其为“妇女的良师益友”“女子前途的明灯”“女界的福音”“女界的洪钟”“总是替女子说话”。著名教育家、诗人于右任后来还专为《女子月刊》题写了刊名。
不久,女子书店的《女子月刊》就成了全国著名的女子刊物,并和商务印书馆的《妇女杂志》、生活书店的《妇女生活》一起,被誉为当时中国妇女刊物的“三面大旗”。
《女子月刊》的出刊时间是特意选在3月8日这一天的。
黄心勉在《女子月刊》发刊词里声明办刊宗旨时说:“我们的目的,只是想替天下女子制造一座发表言论的播音机,建筑一所获得智识的材料库,开辟一个休息精神的大公园。”
“推进妇女运动、维护妇女权益”一直是《女子月刊》的重要使命。黄心勉在《旧的支票和新的支票》一文中有这样的表述:“我们最重要的使命是开发妇女智慧、充实妇女能力;先要使她们知道,要认识她们自己的地位,了解痛苦的来源,明白国家社会的症结,学得生活的技术;再要使她们实行;要她们抛弃被豢养的生活,投身各种生产事业。”
广受青睐 留下精神文化遗产
《女子月刊》内容丰富、实用而健康,赢得了广大读者的青睐,发行量高达两万份,这在当时,非常难得。
姚名达在《我为的是什么》一文中叙述的一件事很能说明《女子月刊》在当时受欢迎的程度。
一位叫黄癸元的朋友曾告诉姚名达说:“我们一家男女老小共有七个人,全体都喜欢看《女子月刊》。《女子月刊》在每月十五号出版,至二十号方可寄到。一家人眼巴巴候到那天,都在门口等候邮差,邮差一到,大家便上去包围,伸出十四只手乱抢,都欲先睹为快。因此大家商定,定了一个拈阄的办法,依次传观。”
《女子月刊》越办越好,畅销全国,经常脱销,连撰文作者拿不到样刊都是常有的事。按理说,杂志销售量大,赢利就越多,但《女子月刊》却不是这样。
《女子月刊》不是商业期刊,黄心勉、姚名达是把它当作文化事业来做的,他们想的不是营利,而是全心全意为读者服务。为了让更多的读者能够看到《女子月刊》,他们不断地压低杂志售价,内容却不断增加,页码由初办时的160页增加到260页。这样,就出现了一种怪现象,《女子月刊》销售越多,亏损就越大。而办刊物是要资金投入的。于是,两人不得不拿出更多的积蓄和稿费,更加压缩家庭生活开支,去填补这个无底洞。虽然有许多作者是自愿投稿不取稿费的,仍无济于事。即使在这种情形之下,还有少数别有用心之人,竟造谣说夫妇二人靠办《女子月刊》发财。为此,姚名达不得不在《女子月刊》发表《姚名达紧要启事》一文,以正视听。
黄心勉任《女子月刊》主编期间,因实在忙不过来,曾聘用过一批女性文化人来协助办刊。后来,编委中还增添过进步人士和共产党员,办刊思想也有了很大进步,不再局限于妇女生活及家庭,发表了许多抨击日本帝国主义和汉奸卖国贼的进步文章。郭沫若、夏衍、田汉、阳翰笙、洪深、夏征农等文化名人都曾为该刊写过稿。姚名达自己也写了《日本侵略华北的必然性》《国难的由来和现状》等一些抗战文章。
黄心勉克服重重困难,一直坚持办《女子月刊》,直至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才停刊,为妇女解放运动留下了一份珍贵的精神文化遗产。
英年早逝 此心不坠青云志
1935年2月,一向身体虚弱的黄心勉实在支持不住,终于病倒,住进了医院。几经治疗,黄心勉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
重病中的黄心勉自知时日无多,她强打起精神,找机会用笔在纸上颤颤巍巍地分别给《女子月刊》读者、姚名达和4个女儿写了遗嘱,这些遗嘱后来在她枕头下被发现。
黄心勉给她念念在兹的《女子月刊》读者的遗嘱是——
“女子月刊亲爱的读者们:我负不起社会和家庭的重任,离开你们去了!我的工作没有做完,希望你们负起责任干下去!心勉”
1935年5月4日,黄心勉在上海西门妇孺医院不幸去世,年仅33岁,令人十分惋惜。
黄心勉逝世,引起了社会各界的极大关注。《女子月刊》的广大读者,文化教育界、出版界、妇女界等各界的著名人士,其中包括于右任、梅贻琦、胡适、潘公展、吴铁城等知名人物,纷纷以读者来信、唁电唁函、挽联挽幛等各种形式,表达对黄心勉逝世的哀悼之情。
时任清华大学校长的梅贻琦亲致挽联。联曰:“慧福不兼收,始信有才天独忌;舅夫俱健在,可曾相见梦能寻。”梅校长还专给姚名达发来唁函,对黄心勉家属致慰问之意。
曾庆楫、谭士伟、赖汝模、萧念祖、李材葆、毕忠佺等在沪工作或读书的赣南籍老乡也致挽联及赙金,还参加了黄心勉的追悼会。挽联曰:“人间未遂青云志,天上先成白玉楼。”
姚名达为爱妻逝世撰写的挽联则为:“十六年恩爱夫妻,患难相共,劳役相共;三个月淹留病榻,痛楚不堪,悽悽不堪。”
1935年6月9日,上海和南京的妇女团体发起为黄心勉举办追悼会,会后举行公祭奠礼。
黄心勉逝世后,女子书店集资设立了“心勉贫寒女子教育基金”,上海许多社会名流纷纷捐款赞助,宋庆龄也为此捐款。后来利用这笔资金,开办了妇女补习学校,帮助贫寒女子就学,为提高妇女文化水平,起了积极的作用。
英年早逝的黄心勉仅活了33年,然而,她活得有意义、活得精彩、活得不同凡响。作为我国20世纪30年代著名的女出版家、书刊编辑、妇女运动家,她的事迹,她的女子书店和《女子月刊》,是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