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明

　　《鹿鼎记》是金庸的最后一部武侠作品，也是一部另类的武侠作品。写完《鹿鼎记》，金大侠“见好就收”，急流勇退，从此告别江湖。那一年，是1972年，金庸48岁，正是创作力旺盛的年纪。

　　《鹿鼎记》简直不像是武侠小说。因为，一般的武侠小说，都是“主角成长记”，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主角一步步走向一流高手、超一流高手甚至武林至尊。哪怕是出场便是高手的主角（如陈家洛），到了后面也有更大的进步。而《鹿鼎记》颠覆了武侠概念，它的主角韦小宝，出场时是个不懂武功的市井小混混，而全书到了最后，洋洋五大本、百万言下来，韦小宝依然是个几乎不懂武功的人。

　　韦小宝的武功为何不长进？我觉得，应该是金庸在写了十几部武侠作品之后，武侠理想发生了较大的变化，突然从浪漫想象回归到严峻的现实来了。于是，他大彻大悟之后，通过塑造这么一个特别的人物形象，为自己的创作收官，同时宣告武侠理想的破灭，也让读者从侠客梦中惊醒过来。 

　　韦小宝这人有意思。他是金庸笔下武力最低的主角，却又是最吃得开、世俗意义上最成功的人物。他是扬州丽春院妓女韦春芳的儿子，父亲是谁，连韦春芳也搞不清楚。出身如此卑微的韦小宝，却天生情商极高，走到哪里都混得风生水起。江湖好汉茅十八把他带进皇宫刺杀皇帝，失败之后韦小宝被俘，却很快成了康熙皇帝最好的小伙伴。反清组织天地会把假太监韦小宝带到祭奠烈士的现场，韦小宝惊恐之际，利用鳌拜之死，临时编了一套假话，摇身一变，成了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的嫡传弟子，还一步到位被提拔为青木堂香主。韦小宝被神龙教的人劫持到神龙教总部辽东蛇岛，他又随机应变，靠出色的马屁功取得了教主洪安通的信任，直接被任命为白龙使，成了神龙教的高管。明朝崇祯帝的前公主独臂神尼九难将康熙皇帝身边工作人员韦小宝劫去，韦小宝巧舌如簧，哄得九难不仅化敌为友，还收他为徒。韦小宝为了躲避神龙教，误入罗刹国军营，又成了该国苏菲亚公主的情人，还帮她发动政变，当上摄政女王（按历史原型，这位公主是著名沙皇彼得大帝的姐姐，那么，韦小宝还当了一回彼得大帝的“姐夫”呢）。左右逢源的韦小宝官爵越来越大，做到了一等鹿鼎公。然而，这个时候，纠结的事也来了，康熙准备消灭天地会，把这个重任交给了韦小宝；天地会的弟兄们则把反清重担压在韦小宝的肩上，要他接任总舵主，继承师父陈近南的遗志。忠义难两全的韦小宝无奈之下，只好两不相帮，带着七个老婆隐居去了…… 

　　再比照一下另一个重要人物陈近南，也许能够体会韦小宝的存在意味着什么。陈近南是韦小宝的师父，天地会总舵主，“反清复明”的重要人物。他的影响力极大，江湖上甚至流传“平生不识陈近南，纵称英雄也枉然”的说法。正是因为这些，初读《鹿鼎记》，我还以为陈近南是书中的第一高手。后来才发现不是，单论武功，比他厉害的人还有好几个。当然，这时也明白了，所谓英雄，并非只以武力而论，还得看人家干的事业。陈近南领导的天地会人多势众，是反清复明的最强团队。从这个角度来说，说他是英雄，并不为过。然而，业务能力出众的陈近南，一辈子忙忙碌碌，最后干成了什么事呢？并没有。而且，他最后死得很窝囊，被一个武功和人品俱差的小年轻偷袭而死，临死前还交代徒弟韦小宝不能报仇。因为，这个小年轻，是他的小主子——郑成功的孙子郑克塽。

　　专业技能极差的韦小宝，凭着一手马屁功，外加一包蒙汗药，走到哪里都如鱼得水，心想事成。而高级专家陈近南，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却一事无成还死于非命。两个人的反差，是否意味着金大侠因为看破武侠世界，从此金盆洗手？ 

　　韦小宝这个形象，在现实中不难找到。留意观察，我们会发现，很多在职场扶摇直上的人，身上都带着韦小宝的影子。他们不需要掌握具体干事的本领，只要会忽悠，会汇报，会吹嘘，便可以获得上司、同僚、群众的高度认可，一路绿灯，畅通无阻。而默默干实事的人，反而什么好处都没他的份，只能贴上“失败”的标签。吃香的往往是韦小宝，碰壁的恰恰是陈近南。工作能力输给公关能力，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但它又往往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唯有社会充满公平正义，才能让真才实学回归到应有的地位。否则，劣币驱逐良币的剧情便会重复上演。

　　金庸封笔的时间比另一位武侠大家梁羽生早了十几年。也许，他的确够明智，写到韦小宝，武侠可休矣。因为另类，很多读者曾经一度怀疑《鹿鼎记》不是金庸亲笔创作的。其实，金庸的一反常态，并不算意外。他本来就是个很讲究创新的作家，总是在努力突破自己。他的封笔之作，便是又一次突破。只是，用这种方式告别江湖，让人对武侠小说未免产生怅然若失之感。 

　　如果也用一个词来说《鹿鼎记》，我想用的是：力度。颠覆自己一手缔造的武侠世界，这需要怎样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