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锦灵
人流比水流至少高出身体的距离。夜色从建春门飘然而至,陆续进驻各个角落。身形朦胧的浮桥仿佛吃水不断加深。贩夫走卒不算多,多是闲步的行人。
桥体长约四百米,分成三十三组,由一百多只小舟板并排束以缆绳坚实而巧妙相连,钢缆、铁锚固定于江面之上,已长成贡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性情上却是独立自主的存在。浮桥就像贡江的华美腰带。
开始,桥应是奔着实用主义建造的,久而久之才活出审美价值。
古时临江城市多浮桥。浮桥,便是路甚至主道。这一古老的交通设施和形态,在赣州得以维系,构成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特有的人文景观和生活格调。
赣州的内涵与风流,多浓缩于这段似浮非浮的时空。从建春门到桥头这段折而未叠的缓坡路,拍照的、练摊的、闲逛的,树菇一样节奏斐然地长出,簇于路身、栏杆、江边,让行进更加曲折有致。这段路妙趣横生,既可承载挣钱活计、拥趸烟火营生,又能停泊过客脚步、远抛审美视线。
浮桥又叫惠民桥。名称直接又贴切,叫到民众的心坎里。夏夜,不少市民纵身跳入贡江游泳,更多的人漫步浮桥之上,纳凉闲谈。
岸畔水泥道至江中浮桥的过渡地带,铺就半固定的跳板,虽为金属质地,倒颇具弹性,行止其上,会萌生动荡感,却稳稳当当镶接江岸与浮桥,是非常有亲和力有哲理味的缓冲区。
桥头泊着六七艘机动木船,准确地说是水与陆衔接处的移动店铺,打造成船的样式,水上练摊,成就一番另有风味的景致。船头乃至船身挂满干鱼片等颇具江边风情的特产,鳞次栉比晾于路人目光。船舱是两三居室的空间,乃商贩的家。过客可大方地窥探舱内的烟火。
晚上九点左右的浮桥,纯粹晚步的人陆续回去,留下的,要么无所事事,要么恋爱、谈心、弹吉他,或干脆发呆,还有外地游客为了完成到此一游的愿望。浮桥,依旧坦然于尘世。路灯稍微安分了些。月亮还未露面,不是不想,或许等恰当时机闪亮登场。
赣州古城位于章江、贡江、赣江三河交汇的三角洲地带。三面环水,河面宽,两岸往来主要靠渡船。北宋时期,其政治、经济地位特殊,商业因此繁荣,继而又促使赣州选择在章江、贡江两河之上先后建造东河、西河、南河三座浮桥,以便更好地流通人与物,也给悲欢离合提供了舞台。既满足交通的需要,又可随时启闭浮桥,增强城防的灵活性。新中国成立后,西河、南河两座浮桥因修建公路大桥而被拆除,退出了历史舞台,余下这座建春门附近的浮桥,已八百多岁,作为历史文化景观得以保存,又未刻意突显,仍簇在人间服役。
站在桥上微仰,桥头附近的宋代城墙彰显高古气派,现代化电灯偶尔显露它的朴拙。乍一看,建春门更像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堡,千年来看惯市民进出。历史的硝烟曾在城头弥漫,又涤荡于贡江水波。
桥面不宽不窄,偶有自行车或电动车往来,但骑车的人明显局促、愧疚,内心也觉察到车轮行至桥面,与漫步的节奏和周边的氛围不般配。伸向水面的船头,主体是木质,辅以铁质,大体呈尖状,如露天VIP包厢,坐两人最佳,多半簇着相聊的男女,动作亲昵含情,也有闲聊的铁杆或闺蜜。
行至浮桥中段,相当于到了江心。视野最为开阔,天空似乎更大,更空。此时适宜张开双臂,微微仰脸,仿佛可承接上天甘露。仿佛一不留神,就被插上风的翅膀飞离。
深夜十二点,建春门周边依然不绝人迹,浮桥仍不乏做生意的、逛夜的,明显轻松了许多。夜色越发松弛,风更加纯粹而卖力,似乎遴选知音,甚至会听到来自记忆的琴声。
经年历月的浮桥,是无需打造的舞台,飘浮于贡江之上。不,真正的大舞台应是天地间,近处的是听众,远处的亦是,琴音能抵达孤独者的睡梦,抵达旧时光。
晚风湿软而感性,可放浪形骸,坦然卧躺,与桥平行,与江面平行,与大地平行,与天空平行,感觉自己不断阔大,羽化,元神跟大地乃至宇宙相通相融。
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或许也是浮桥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