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白鹭飞
2025-06-19

  □吴诗娴

  白鹭古村卧在远离赣县城区的一个山坳里,青灰的瓦连成片,远望如敛翅的鸽群,静伏在时光的褶皱中。村口的老樟树怕是活了几百年,树干中空,却仍抽出新绿。

  青石巷往里走,石面已被磨得发亮,凹处蓄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斑驳的墙影。巷子悠长曲折,下雨的天打着伞,两人错身才能勉强通过。两侧的老屋高耸,檐角翘起,像随时要飞去,却又被某种看不见的线牵住,终究只能悬在那里,年复一年地守着。像我们这些在城市鼎沸里一点点沉入日常的人,很难想象小天井里那种淡静风味了,不过若把场景移到城市里头旧城改造的巷深处,倒还行——你别说,就这么一段,一下子让我嗅到了屋家人(客家话:自家人)乡里乡气的滋味了。

  钟氏家族的老宅就在巷子深处,门楣上的雕花早已褪了色,缠枝莲的纹样。相传南宋绍兴六年,钟氏先祖钟舆带着百余只鸭子夜宿此地,梦见群鸭化作白鹭飞入云霄,次日便见草间金光闪烁,鸭群一夜产蛋两百余枚。他认定此为宝地,遂定居于此,取名“白鹭村”。钟氏一族自此繁衍生息,耕读传家,又借鹭溪河连通赣江之便,渐成一方望族。

  从钟氏宗祠梁柱间的雕花里仍可窥见当年盛景——飞檐如鹏翼舒展、斗拱似层云堆叠,藻井上的彩绘虽已褪色,却不改旧时风雅。祠堂天井的青石板上,雨水滴落的凹痕深浅不一,像是族谱上密密麻麻的人名,记录着钟家几十代人的生息。

  小时候我来过这里,表姐便是嫁进了白鹭村的钟姓人家。钟家那时虽不复鼎盛,门庭却仍有从田间地头归来返复的脚步声。表姐穿一件水红衫子,立在门首,脸上扑了粉,却掩不住眼底的倦青。时隔这么久了,我依然记得她房间里的小陈设:五斗门橱、用编织网纹套着的水壶,随手放在床上的蓝格子方帕,还有老式收音机。她端出一碟黄元米果,米果上点着胭脂红,甜得发腻,黏在牙上久久不化。看我张着大口吃米果,她说,妠(nei)子(客家话:女孩子)食东西,要食小口。

  穿堂风在“九井十八厅”的迷宫里游荡,青苔在砖缝里蜷成墨绿的绒边。抬头望去,十六个天井连缀成串,光从瓦檐的缺口漏下来,斜斜地切进幽暗的厅堂。站在二进院回头望,层层叠叠的屋脊、层层叠叠的厅堂,就像老祖宗给子孙后代织的一张大网,既要把人拢在一起,又给每个人都留了个透气的天井。忽然明白为何客家人要修这许多天井——大约漂泊太久的族群,连魂魄都需要借一隙天光,确认自己仍踩着坚实的土地。

  往来反复,是命运;流离之下的坚守,何尝不是?

  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老屋的天井里总晒着霉干菜,阳光把咸香味蒸得满屋都是。现在城里人花大价钱买除湿机,却怎么也除不掉那股子潮味儿。倒是这祠堂里,几百年的木头吸饱了岁月的湿气,反而养出了一股子温润的包浆,连空气都是老物件特有的那种妥帖。

  最妙的是大天井边的那块大青砖,相传是王侯将相们跪拜过的地砖,是流落民间的宝贝。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命运感——砖,无高低贵贱,任人迁搬,无还价的余地。有时候就是这样,生活从来不是玻璃柜里的展品,而是可以一脚踩上去的日常。

  流离之下的坚守,是命运;往来反复,何尝不是?

  东河戏的檐角风铃和着雨声,戏台子不过丈许见方,却要装下整个江湖。——慢着,闭上眼,细品。闻到了吗?幕布后飘来的桐油味混着脂粉香,还有台下老大爷烟袋锅里的旱烟味,这不就是小时候庙会散场时,表姐背着我挤在人群里的味道吗?散场了,落雨了,她赶上表哥想共把伞,表哥径直远去,表姐随手拗了两片荷叶,我一片,她一片,一路扬歌,成了我儿时永不回转的一幕。

  同行人忽然用客家话哼起山歌,溪边捶衣的妇人抬头笑骂了句什么,他竟欣然应对。

  ——我忘了,他正是客家人。

  鹭溪边开着成片的野蔷薇,木本的,架势不弱。祠堂的瓦楞上立着一只白鹭,长颈低垂,像是审视这百年院落。青石巷里,几个孩童追逐而过,笑声撞在斑驳的砖墙上。

  暮色归途,与古村对望,那棵百年老榕依然苍翠,树下一位老人正用客家话哼唱着采茶的老调子,沙哑的老嗓音里,有山河岁月,也有人间烟火。朋友一个电话打过来,问,到哪里了。然后说她有个“别野”,是配江景的,可以晚歇。

  是表姐不是?恍兮惚兮。

  到底是归来了。一眼望村,心中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