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准钟遐思
2025-08-11

  □李禾丰

  前些天,不少赣州市民在街头巷尾奔走相告,阳明路标准钟夜市街开业了,充满年代感的歌曲、舞蹈,吸引着八方游客前来打卡。听此消息,我竟对标准钟生出几分遐想。

  标准钟楼始建于1952年,彼时新中国成立才三年,百废待兴,赣州城建设亦复如是。我虽未亲见其建造,却听老一辈人讲过,那时人们是如何聚集在工地周围,仰望着这钢筋水泥的骨架一日日拔高的。1953年5月1日,钟声第一次响彻全城,据说连贡江对岸的村民都听得真切。

  钟楼高20米,6层,西式风格,四面皆有时钟,每天整点报时。这在当时是了不得的建筑,其后几十年间也一直是赣州的地标建筑。据说设计师潘金武借鉴了香港尖沙咀火车站钟楼的造型。这些细节,如今说来已无人关心了。现在钟楼下已是车来车往,人们匆匆走过钟楼,有的会抬头看下时间,却很少有人关注钟楼伟岸的身躯,它就像一位被遗忘的老者,默默地见证着这座城市的变迁。

  我年轻时曾在阳明路附近租住和办公,离标准钟不远。每日清晨,钟声穿过薄雾,将我从睡梦中唤醒。响6下,清脆而庄严,邻居阿姨便起身生火做饭;响7下时,大人骑着自行车,穿过标准钟,赶着去上班。钟声似乎掌控着全城人的生活节奏,上午8点,中午12点,下午6点,城里的人依此作息,如同遵循神圣的律令。周末,我常和几个朋友在钟楼边的小店喝茶,时不时仰头默数钟面上的罗马数字,听那齿轮转动的细微声响,幻想钟楼里藏着什么秘密。

  钟楼所在,恰好是阳明路、和平路、解放路三路交会之处。解放路之前叫“中正路”,赣州解放后,人民政府将中正路改名为解放路。旧的时代落幕,新的时代开启,标准钟便是这样一个象征,它代表着新生、精确与秩序。

  20世纪80年代,改革春风吹到赣州,钟表修理店、雕刻店、理发店、照相馆等个体户在这里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书店、文具店、邮电所、红旗商店等生活配套应有尽有,标准钟楼周围成了老城区最繁华的地段。清晨,菜贩们推着板车早早占位;日上三竿,各色小摊便排满了街道。卖布的、修钟表的、刻章的、修鞋的、算命的,应有尽有。我记得有个卖糖人的老汉,总是在钟楼东侧支摊,他的糖人捏得惟妙惟肖,孩子们围着不肯散去。还有一个残疾人的修表摊,修钟表的技术非常精湛。如今想来,他们若还在世,应该都近百岁了吧。

  后来,赣江路商业街兴起,大型商场陆续开业。人们购物不再局限于标准钟一带,那里的集市渐渐冷清。标准钟虽不再能支配人们的生活节奏,指针却依旧转动。当电子表、手机普及后,人们连抬头看钟楼的习惯也失去了,标准钟成了一个单纯的地理坐标。

  前些年,标准钟停摆过一段时间,政府部门曾计划拆除标准钟以拓宽道路。消息传出,引起不小争议。一些老人联名上书,说这钟楼是几代人的记忆,拆不得。最终标准钟得以保留,只是周围建筑陆续拆迁。标准钟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显得愈发突兀。我曾见一位白发老者,久久伫立钟楼下,仰头凝视,眼中似有泪光。不知他看见了什么,是追忆逝去的青春,还是想起某个消逝的早晨的钟声?

  如今,标准钟被美食街、网红店、打卡点这些时髦的词汇包围,人们在这里自拍,发朋友圈,却未必会听那整点的钟声。标准钟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如同它沉默地接受了过去的数十年。我有时想,建筑材料会老化,水泥会剥落,但时间在钟面上永远崭新。标准钟之于赣州,犹如一个固执的守望者,它不置一词,只是忠实地记录着时间,而时间最终会淘洗一切,无论是繁华还是落寞。

  暮色渐浓,我下班时再次走过标准钟。工人们已收工,脚手架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钟声忽然响起,响七下的钟声,悠长而清晰。这声音曾经雕刻过整座城市,书写着这座城市无字的编年史。几个路人下意识地看表,又继续他们的行程。

  改造后的美食街会热闹一阵子,也许之后又会被新的潮流取代。唯有标准钟,仍将一如既往地站在那里,计算着赣州城的日与夜。它的钟声或许不再重要,但只要它还在,这座城市与它的记忆之间,就还有一条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