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境台下的青春印记
2025-10-06

  □潘茂州

  赣州的八境台,浸润着文人骚客的墨香,北宋嘉祐的砖缝里,还藏着苏东坡诗题的暖阳。八境台下,章江贡江挽手汇成赣江北去。晨光里,常有渔舟轻划,波纹驮着八境台飞檐的影子晃动,连风都软得像浸了温茶。然而,1992年夏天的那场雨,曾揉碎了这份温存,这座千年高台,亦留住了我青春里最为深沉的一页。

  那日凌晨三点多,武警赣州支队的教导队营房还裹在夜色里,“嘀——嘀嘀嘀——”一长五短的紧急集合哨音劈碎了鼾声。我弹坐起来,腰带扣没扣紧就冲出了门。那一刻,雨是倾着倒下来的,砸在作训帽檐上,噼里啪啦地响,刚穿的雨衣在雨水的冲刷下瞬间贴了身,激得人打了个寒噤。

  我们摸黑着站队,教导员拿着手电筒左右扫射,吼声裹在雨幕里,忽远忽近:“清点人数!快!”我眯眼望望身边的战友,有人还揉着惺忪的眼,有人手里攥着没穿的袜子,却没人说话。路边军用卡车的篷布往下淌雨,像挂了道水帘,柴油味混着泥土的腥气飘来,呛得鼻子发酸。“登车!”一声令响,我们攀着车,一人在上面拉,一个个往上跳,车厢内瞬间挤满人,大家肩膀挨肩膀,胳膊肘抵胳膊肘,谁也不知要去哪,这雨太大了,大到把熟悉的一切都罩成了模糊的影。

  “洪水来了,八境台古城墙开裂,情况危急。”教导员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声音比平时沉了几分,像浸了水的石头,又像浸了水的棉絮,让人心里揪得紧紧的。

  车停时,八境台的轮廓在雨里露出来,浑黄的洪水漫到城墙根,像条暴怒的黄龙拍着青砖,水花粘在墙面,又顺着裂缝往墙里渗。驻市区其他部队也来了,扛着沙袋往出险处跑,号子声在雨里滚:“一二!加把劲!一二!顶住喽!”声音裹着雨,烫得人心发颤。

  “每人扛沙袋,往裂缝送,快!”大队长话音刚落,我便冲到沙袋堆前。裹着雨的泥土袋攥在手里,一拎才知有多沉——憋着气往肩上扛,肩膀“咯吱”响了声,腰瞬间绷直。雨往脸上浇,睁不开眼,只能眯缝着看路。一百多斤的沙袋,竟不知哪来的劲,只懂袋口要抓牢,脚步要踩稳,跟着前面人的鞋跟跑。

  第一趟肩酸,第二趟肩麻,第三趟疼得像着了火,每走一步都像有针在扎。瞥见身边的战友小李,比我小一岁,扛着沙袋没走几步就跪进泥里,泥水溅了满脸,他抹都没抹,撑着膝盖站起来接着跑。战友祁辉乾的作训服早看不出颜色,腰带松了半截,扛着沙袋时腰弯得像张弓,号子声却喊得特别响亮。而我,胃里早空得发慌,早上没吃一口饭,可一看见城墙裂缝里渗的水,饿意就被压了下去——仿佛能看见老百姓扒着窗户焦急张望,这点饿算什么?

  直到中午一点多,有人喊:“开饭,开饭!”面包车门打开的瞬间,肉香混着米香飘来,勾得人直咽口水。我找了块稍干的墙根坐下,背靠着冰凉的青砖,打开分发到手的盒饭,顾不上烫,扒一口饭,夹一块肉,暖意顿时顺着喉咙滑进胃里,熨得人浑身都松快。当时,也没觉得满是油水的五花肉有多肥腻,连汤汁都舔得干干净净。年轻真好啊,累到骨头快散架,一盒饭一盒肥肉下肚,力气竟又顺着指尖冒出来。

  雨没停,却从倾盆变成了密匝匝的雨丝,飘在脸上凉丝丝的。我们轮流歇了二十多分钟,又接着扛沙袋。直到下午四点多,雨突然止了。风里的潮气淡了,有人指着江面喊:“水位降了!”抬头看,漫到城墙根的洪水真的退了,露出湿淋淋的地,水洼里映着天上的云。教导员蹲在城墙边,摸了摸砖缝自语:“洪水来得猛,还好走得也快。”

  傍晚五点多,对讲机里传来清晰的声音:“险情解除,部队撤回。”我们终于松了口气,连续十多小时的奔跑,脚步沉得像灌了铅,肩膀又酸又肿,碰一下就疼,可心里是轻快的。在撤回的路上,夕阳突然从云缝里漏出来,金红色的光洒在八境台的城墙上,湿答答的青砖泛着暖光。我靠在战友的肩膀上,看着八境台的影子越来越小,眼眶突然热了。

  后来,每当在屏幕上看见部队抗洪的画面,我总像能听见三十多年前那“一长五短”的哨音,听见雨打帽檐的闷响,听见号子声在雨里的滚动,听见战友们踩着泥水前赴后继的阵阵脚步。那漆黑的雨夜,那惊魂的哨音,那压肩的泥土,那吃光的五花肉,还有那浸在雨里的古城墙,深深刻进了我的骨血——像八境台的青砖,经了雨,受了力,却愈发坚实,成了久久难忘的青春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