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罗眼中的赣州话
2023-06-14

  □龚文瑞

  众所周知,赣州老城区(现赣州市章贡区河套内的老赣州市域)被称为“方言孤岛”,因为老城区之外的广大区域都讲客家话,只有城内居民讲赣州话。

  自21世纪初开始,随着城市快速发展,赣州城区面貌发生巨大变化。但因语言环境也随之大变,讲赣州话的居民出现日益减少趋势,自明代以来在赣州城内风行600年的赣州话日渐式微。为此,笔者曾作长文《赣州话的故事》,以唤起市民对赣州话的保护与传承意识。

  事实上,赣州话不仅源远流长,在语言学中的地位也有凸显。近阅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3年9月出版的“海外汉语研究丛书”之《华语官话语法》(弗朗西斯科·瓦罗著,姚小平、马又清译),发现这部300多年前一位西方传教士的著作,其中就有涉及赣州话的内容,颇令笔者关注。

  弗朗西斯科·瓦罗(1627年-1687年)是西班牙人,中文名万济国。他于1646年乘船从欧洲出发,经过一年多的辗转漂泊,扺达中国福建。为了方便传教,瓦罗开始学习汉语,逐渐产生浓厚兴趣,凭借自己的语言天赋,不但掌握了汉语知识,还了解到很多汉语方言的特性。

  瓦罗在华38年,大部分时间在福建传教。17世纪60年代后期,瓦罗被官府放逐广州,曾经过江西的瑞金、赣州、信丰诸地。1672年,瓦罗返回福建。应该是在之后的某个时间,瓦罗游历南京,在南京期间与当地官话的接触与了解,让他联想起了曾经路过的赣州、信丰两座城里的人讲话的语音和声调。

  瓦罗将大量精力倾注于汉语学习和研究之中,经过20多年的不懈努力,终于在1687年完成了《华语官话语法》的写作,但不久后他就去世了,这部系统论述汉语语法的著作以手稿的形式在传教士中流传。直到16年之后的1703年,此书才由另一位西班牙传教士在广州付诸刊印(西班牙文版)。18世纪以来,此书还出过两个版本,但影响不大。2000年,约翰·本杰明出版社出版了《华语官话语法》的英译本。姚小平先生从北大钱军博士处获得该英译本,于2003年同马又清翻译出版中文本,至此该书才进入中国读者视野。

  作为当年西方传教士学习汉语的教材,《华语官话语法》是世界上第一部正式刊行的汉语语法书,在汉语音韵学、语言学等方面独具价值,也给相关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原始资料。此书并不算厚,包含附录一、附录二在内也只有205页,其中涉及赣州话的文字不多,但在笔者看来,极为珍贵。

  在此书正文第一章《诫律之五》中,瓦罗写道:“也并非任何一个中国人就能把音发好,只有那些资质好的说官话的人,例如南京地区的居民,以及来自其他操官话的省份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有些地区比如福建,那里的人们发音就很不准确,把h和f混淆在一起。”

  书中所谓官话,是指明代官员所使用的官方语言。在附录一《美国国会图书馆手稿》中,笔者看到与赣州话、信丰话及南京话、官话直接相关的文字表述:“当我在此说到中国人的时候,我指的是那些熟通南京话的人;南京话是官话,也是中国所有其他方言的始祖。然而,我们应该记住,会说南京话的并不一定就是读书人,而只是因为他们是南京人、赣州人或信丰人。而北京和山东的方言略有不同。我们的词表完全是根据南京话来编的。”

  在附录二页末有英译注:今赣州和信丰,在江西南部,是客家话语区中的官话点。

  瓦罗著作中关于南京官话这几段文字,信息量极大,其中有几个方面引人思考。

  其一,早些年已有学者认为,所谓赣州官话(包括信丰官话),就是明代的南京官话。瓦罗《华语官话语法》以明确的史料面目直接证实了这一说法。这对赣州话的寻根溯源及对其历史地位的确认,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

  其二,瓦罗认为,“会说南京话的并不一定就是读书人,而只是因为他们是南京人、赣州人或信丰人”。瓦罗的话透露出一个意思,即在当时一般人认为只有“读书人”才能操持南京话(官话),但事实上在一些地方,比如南京、赣州或信丰,读书人或非读书人都能说南京话。这明确表达了南京话(官话)与赣州话、信丰话之间的关系。

  2023年5月,赣州市社联的专家在就赣州话的保护与传承话题与笔者进行交流时,给笔者提供了一页清道光版《信丰县志》卷十五的截图,其中有明人张弼的一首诗:我爱信丰城,城中楼阁层。塔形孤玉柱,乡语半金陵。民富耕樵业,官稀力役征。世间真乐土,安分即安生。

  张弼,明代书法家,明史有传,上海华亭(今松江)人,成化十四至二十一年(1478年-1485年)任南安知府,期间曾到访信丰县城,并留下这首《登城》诗。诗中“乡语半金陵”一句清楚地表明,当时的南京(金陵)官话,在信丰已然存在,并且已经相当普及了。结合瓦罗书中所述,可以推想当时赣州话的情形也应如此。而张弼知南安府,比王阳明巡抚南赣的时间早了三四十年,亦说明坊间所谓赣州话系王阳明引入的说法并不正确。

  其三,书中英译注说到赣州和信丰“是客家话语区中的官话点”,这是此书2000年约翰·本杰明出版社英译版本译者柯蔚南、约瑟夫·列维的脚注。这说明,赣南属客家地区、是客家话语区,赣州话和信丰话被喻为客家话汪洋中的“孤岛”、是当时的官话,这些学术问题早已为国内外学者所认识或肯定。

  由此也可以认定,赣州话(以及信丰话)很可能就是明代官话在今天的遗存。今天的赣州话已是一种特色浓厚的方言,在赣州话的语音、韵律、腔调里,一定包含着六百年前官话的基因,有着极珍贵的文化价值和研究意义。

  近二三十年来,由于语境的变化,赣州城内居民讲赣州话的人越来越少了,赣州话正在被“稀释”。对赣州话投以关注、加以保护、促之传承,显得尤有必要。可喜的是,有关方面已在努力,如赣州市社联发起保护和传承赣州话志愿者活动、创建赣州话普及基地,等等。也有越来越多的市民关注赣州话保护与传承问题并提出合理化建议,比如在电台、电视台开办赣州话专题节目、在城区公交车上增加赣州话报站名服务、以“赣州街谣”方式申报列入省级以上非遗名录等等。相信在各方努力下,赣州话一定会得到更好的保护与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