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明
冯梦龙的“三言”问世之后,凌濛初的“二拍”紧接着闪亮登场。“二拍”是《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两部白话小说集的合称。凌濛初(公元1580-1644)比冯梦龙小6岁,同为明末时期文人。冯梦龙是江苏苏州人,凌濛初是浙江湖州人,二人在地域上也相差不远。凌濛初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冯梦龙的影响。从体例上也可以看出,“三言”与“二拍”风格大同小异,而且每部作品都是40卷,确实堪称同一个系列。当然,相比于“三言”的收集整理,“二拍”更侧重于原创性。所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权页,“三言”是“编”,“二拍”是“著”。
凌濛初虽然才华过人,但并不善于考试,科场颇不得志,最高学历也就是个副贡,55岁才做了上海县丞,后来又担任过徐州通判。从他的经历来看,大半辈子身在“基层”,长期和“群众”打成一片,在创作上走的也是通俗文学的路子。以《拍案惊奇》为例,该书面向大众,笔墨涉及三教九流,以社会底层人物的生活为主。有别于“庙堂”上的俯瞰,作者更多的是从平民视角看人性,说人情,品人生。
小说是一种记叙性的文体,一般是不主张作者大段议论、直接表达观点的,但《拍案惊奇》有一个特点,就是作者动辄跳出来评论一番。这些评论虽然未必有多深刻,但不仅表明了作者的立场,还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时民间的态度。
职业标签历来存在,古代尤其突出。对社会上的各个群体,作者以平视的方式,直白表露自己的看法,其中不乏令人耳目一新之处。
比如第八卷《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开头便是对强盗的议论。作者说:“天下那一处没有强盗?假如有一等做官的,误国歁君,侵剥百姓,虽然官高禄厚,难道不是大盗?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靠着父兄势力,张牙舞爪,诈害乡民,受投献,窝赃私,无所不为,百姓不敢声冤,官司不敢盘问,难道不是大盗?有一等做举人秀才的,呼朋引类,把持官府,起灭词讼,每有将良善人家,拆得烟飞星散的,难道不是大盗?”一番话直抒胸臆,批判现实,可谓颇有见地,这完全是站在百姓的立场来看问题。这一卷的引子故事,便讲了一个底层人物王生遇强盗的趣事。王生带了几百两银子出门做买卖,连续三次遇盗,而且都是同一伙人。第一次,王生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劫了,只好去亲眷处借几钱银子做盘缠回家。第二次,王生认出了这些强盗,喊道:“大王!前日受过你一番了,今日如何又在此相遇?我前世直如此少你的!”强盗听说是第二次劫他,扔回十几两银子给他做路费,也算是“盗亦有道”了。第三次,王生见还是旧相识,干脆向强盗求一死。强盗头子觉得他可怜,但又不能坏了自己的规矩,便把劫得的一船自认为用不上的苎麻送给了王生。王生将苎麻运回家,拆开看时,发现里面藏满了银子,共有五千多两,就这样阴差阳错发财了。作者点评道:“这固然是王生之福,却是难得这大王一点慈心。可见强盗中未尝没有好人。”
第二十五卷《赵司户千里遗音 苏小娟一诗正果》则为伎女鸣不平。通篇讲了几名有情有义的伎女的故事,结尾说道:“岂非多是好心的伎女?而今人自没主见,不识得人,乱迷乱撞,着了道儿,不要冤枉了这一家人,一概多似蛇蝎一般的。”强盗、伎女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人物,作者却不以身份定人品,不搞“一篙打翻一船人”,这个见识,倒也不俗。
相比于强盗,对于“拐子”(人贩子),作者就没那么客气了。在第十六卷《张溜儿熟布迷魂局 陆蕙娘立决到头缘》开头就说道:“话说世间最可恶的是拐子。世人但说是盗贼,便十分防备他。不知那拐子,便与他同行同止也识不出,弄喧捣鬼,没形没影的做将出来,神仙也猜他不到,倒在怀里信他。直到事后晓得,已此追之不及了。这却不是出跳的贼精,隐然的强盗?”而第十八卷《丹客半黍九还 富翁千金一笑》则讲起了骗子的故事,“世上有这一伙烧丹炼汞之人,专一设立圈套,神出鬼没,哄那贪夫痴客”,整个故事讲述一富户再三被骗的经历,可见诈骗之术由来已久,层出不穷,今人无非在翻新花样而已。对于装神弄鬼的巫师,作者则在第三十九卷《乔势天师禳旱魃 秉诚县令召甘霖》中尽情嘲弄了一番,让巫师上当吃起了狗屎。当然,故事最后还是选择了依靠神灵解决问题,未免前后矛盾。但在那个时代,人们似乎除此之外再难有其他思路。鉴于时人对自然与社会认知的局限性,后人也就不好苛求作者了。
对人如此,对事亦然。世相百态在《拍案惊奇》诸多篇幅中徐徐展开,作者不甘于客观记录,同时要做一名“判官”,努力形成“舆论导向”。
比如,对于势利现象,作者时不时要亮出自己的观点。第十一卷《韩秀才乘乱聘娇妻 吴太守怜才主姻簿》开篇说道:“如今世人一肚皮势利念头,见一个人新中了举人、进士,生得女儿,便有人抢来定他为媳;生得男儿,便有人捱来许他为婿。万一官卑禄薄,一旦夭亡,仍旧是个穷公子、穷小姐。此时懊悔,已自迟了。尽有贫苦的书生,向富贵人家求婚,便笑他阴沟洞里思量吃天鹅肉。忽然青年高第,然后大家懊悔起来,不怨怅自己没有眼睛,便嗟叹女儿无福消受。”第二十卷《李克让竟达空函 刘元普双生贵子》开头这样评说“世人情态”:“世间人周急者少,继富者多。”“比如一边有财有势,那趋财慕势的多只向一边去,这便是俗语叫做‘一帆风’,又叫做‘鹁鸽子旺边飞’。”在作者这些貌似无奈的唠叨中,当时社会风气可见一斑。不是“世风日下”,而是“世风”原本长期如此。
说到世态炎凉,第二十二卷《钱多处白丁横带 运退时刺史当艄》讽刺意味甚强。开头说道:“如今人一有了时势,便自道是万年不拔之基;傍边看的人,也是一样见识。岂知转眼之间,灰飞烟灭。泰山化作冰山,极是不难的事。”故事里的郭七郎花钱买了个刺史官职,赴任途中前呼后拥,不料中途发生变故,所乘的船沉没,母亲亡故,任命书也弄丢了,那些对他客气的人也就不再客气了。最后,郭七郎为了谋生,只好做了一名艄公。“当初做刺史,便像个官员。而今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类,一般无二。”冷嘲热讽之中,让人忍俊不禁之余,又难免心生几分感慨。
而在第二十九卷《通闺闼坚心似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中,引子故事说赵琮及第前,妻子没人理会,而一及第,马上被亲人捧上天。“本是一个冷落的货,只为丈夫及第,一时一霎,更变起来。人也原是这个人,亲也原是这些亲,世情冷暖,至于如此。”该卷开头还表达了作者对只重“第一学历”的不满:“到我国朝,初时三途并用,多有名公大臣,不由科甲出身,一般也替朝廷干功立业,青史标名不朽,那见得只是进士才做得事?”第四十卷《华阴道独逢异客 江陵郡三拆仙书》开篇也对科举之事大发议论:“话说人生只有科第一事,最是黑暗,没有甚定准的。自古道:‘文齐福不齐。’随你胸中锦绣,笔下龙蛇,若是命运不对,倒不如乳臭小儿、卖菜佣早登科甲去了。”还举例说,唐时以诗取士,李白、杜甫、孟浩然、王维四大家,只有王维一人有文凭,还是靠了岐王帮忙。形成这些认识,显然与作者自身的经历有密切关系了。而这些话,即使放在今天,也未必完全过时。
因果报应是古典小说宣扬的主要观点之一。《拍案惊奇》也不例外。第三十卷《王大使威行部下 李参军报冤生前》讲了个莫名其妙的善恶有报之事。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之子王士真副大使出游至深州,深州太守叫参军李生陪酒。王士真一看李生就觉得心里不爽,喝令把他杀了。大家包括王士真本人都对此说不出个所以然,而只有李生自己明白:27年前,他谋害过一个人,与王士真长得一模一样——这人投胎于节度使王武俊家了。故事讲到这个程度,真是令人咋舌了。
作者描绘人性,少不了体现自己的价值观。凌濛初虽然出身官宦人家,思想认识却与当时的市民群体比较一致。所以,他们所批判的与所欣赏的,与传统士大夫的“三观”也许有所区别。如第十二卷《陶家翁大雨留宾 蒋震卿片言得妇》,女子随便跟王生私奔,后来被人拐作娼妓,与王生重遇之后,并不被嫌弃;蒋震卿捡到东西不想还给失主,显然品行不高,但也获得了姻缘。第十五卷《卫朝奉狠心盘贵产 陈秀才巧计赚原房》,陈秀才为了把房子要回来,用死人之腿诈卫朝奉,以恶报恶,作者津津乐道,并不谴责。这些故事,可以管窥市民小说实用主义的价值取向。他们讨厌满口仁义道德的虚伪行径,而不回避物欲情欲需求上的普通人性。从后人的角度来看,某些方面甚至显得有几分“前卫”。当然,价值定位虽然未必高,但底线还是在的。如第三十四卷《闻人生野战翠浮庵 静观尼昼锦黄沙衖》,闻人生虽然科举高中,且与女尼静观终成眷属,但因为在翠浮庵犯了风月,损了阴德,所以仕途不称意。作者既肯定了少男少女的情事,又否定了不检点的行为。而第三十五卷《诉穷汉暂掌别人钱 看财奴刁买冤家主》开头这样说道:“却说人生财物,皆有分定。若不是你的东西,纵然勉强哄得到手,原要一分一毫填还别人的。”从当今所查的大量贪腐案来看,还真是这么回事,对不义之财,确实不该有非分之想,虽然作者在这里披上的是因果报应的外衣。
以今人的文学创作标准衡量,《拍案惊奇》几乎谈不上什么“手法”“技巧”。但在那个年代,作者能从平民的视角打量社会,检视人性,为后人了解那个时代的思潮与风貌提供若干佐证,显然是小说史上的一个进步。这些散见于各篇的议论,相当于今人所说的“杂文笔法”,虽然与现代小说的风格不合,但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作品当时的教化功能。毕竟,那个时代的市井受众,也许更习惯以这种方式听故事、明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