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明
《三侠五义》算得上是最早的长篇武侠小说了。最初读到这本书,还是在乡下读小学的时候。那个年纪的记性确实更好,加上当时没什么闲书可读,以致几十年后重读该书,一些情节还依稀记得。
《三侠五义》还有个书名《七侠五义》。两个版本的图书我都收藏了:《三侠五义》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署“石玉昆述”;《七侠五义》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署“石玉昆编”。古人著作权意识淡薄,很多作品流传下来却不见作者名。《三侠五义》的原创作者也不知该算哪位,从署名方式来看,石玉昆并非原创。据有关资料,石玉昆是清代咸丰、同治年间一位颇有影响的说书人。《三侠五义》这部成熟的白话小说,是他根据《包公案》改编而成的。作品问世之后,影响极大,鲁迅、胡适等文化大家都对它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原以为《三侠五义》与《七侠五义》只是一书二名,把两本书都读过之后才知道,二者还是略有区别,主要体现在第一回(后面则相同)。原来,《七侠五义》的第一回,是清代著名学者俞樾重写的。俞樾认为原作第一回“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不可信,所以提笔改写。同时,他认为书中不止“三侠”,起码有七位侠客,于是易名为《七侠五义》。然而,俞老先生毕竟是个学究,把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混为一谈,《七侠五义》的开头被他改得不伦不类,不如《三侠五义》精彩;而他的“七侠”之说,也未必准确,不如不改。除了明显的硬伤,我认为改他人的作品是没有必要的——你如果对人家所写的东西看不惯又实在手痒,完全可以另起炉灶自行创作。
少年时读《三侠五义》,觉得它的故事相当精彩。尤其是还通过收音机断断续续听过几次绘声绘色的评书,更令人感到新奇。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许多年后还捡起来重读。即使在读遍了金庸、梁羽生作品的今天,我依然认为,这部作品,放在那个年代,确实是同类中的翘楚。
全书计120回。开端先后说宋仁宗、包拯出生,故事一个接一个,情节环环相扣。对于文化程度不高的读者来说,很容易被这些故事带着走,不知不觉就看下去了。这就是通俗小说的魅力,它们比较适合大众,与“曲高和寡”者全然不同。
作品在人物描写方面,可圈可点之处不少。这是一幅群侠图,没有绝对的主角。正如俞樾所言,读者甚至连“三侠”到底是哪三个人都搞不明白。北侠欧阳春是较出彩的一个,出场便令人印象深刻。全书数他武艺最高强,而且性格沉稳,是个很受读者欢迎的智勇双全的人物。“黑妖狐”智化人如其名,机智过人,名号虽然不带“侠”,但侠义形象不输南侠、北侠、双侠,戏分甚至超过他们。南侠展昭与“锦毛鼠”白玉堂,因为戏剧和影视作品的缘故,知名度较高,但在作品当中倒不是特别扎眼。尤其是白玉堂,死得很突然,让人看了有几分失望。“五义”当中最有分量的人物也不是白玉堂,而是“翻江鼠”蒋平。
即使是一些并不重要的小人物,作者在有限的笔墨之中,也将他们的性格展现得活灵活现。如赵虎的鲁莽,让人忍俊不禁,这是一个典型的喜剧角色;又如第十五回写到地保范宗华的话痨性格,连包兴也忍不住说他:“我瞧你很机灵,就是话太多了。方才大人问你,你就拣近的说就完咧,什么枝儿叶儿的,闹一大郎当作什么。”书童雨墨的滑稽也让人过目难忘,第三十三回写颜查散与白玉堂初识,最有趣的就是雨墨的表现。还有江湖人物方貂的无知,听说东方朔偷桃是个神贼,便给自己取个绰号叫“赛方朔”,却不知东方朔是复姓(第七十四回)。甚至一个打柴为生的老者张别古,也是“行侠尚义”之人,看到人品不高的赵大突然发了财,立马认为:“赵大这小子,长处掐,短处捏,那一种行为,连柴火钱都不想着还,他怎么配发财呢?”当即向他表示,讨回柴火钱之后,“从此两下开交,彼此不认得”(第五回)。这个不懂武的“侠义之人”,虽然纯粹是个跑龙套的,但他亮相的场景一直让我难以忘却。我甚至认为,他也许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民间底层人物的价值观。
当然,就小说的叙事手法而言,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就显得非常平庸了。作者似乎只知道平铺直叙,顾不上琢磨受众心理(也许,那个时候的听众,更乐意接受这种简单的讲述)。除了表现方式缺乏变化,艺术感不强,还有个比较突出的问题是详略失当,该展开时不展开,使故事缺乏张力。比如,第六回写包拯初次做官没经验,打死了犯人赵大,被革职后,在土龙岗遇上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这一节本来可以设置较强的矛盾冲突,然而书中却表现得平平淡淡,一笔带过,没能充分展现情节的戏剧性,让人感到遗憾。至于到了后面几十回,所讲述的故事与前面的故事已经有所脱节了,人物线索也在悄然发生变化,缺乏必要的呼应,甚至可以说没有讲完(虽然它安排了两部续集,但作为一个独立的作品,如果能够相对闭环,读者的感觉也许会更好些)。
与后世名家金庸等创作的优秀武侠作品相比,《三侠五义》无疑是粗浅的。这个时期的侠客,行为还是单一的,形象也是模糊的,思想更是幼稚的。说来说去,作者还是跳不出老套的“忠君”思维,侠义们的所作所为因此难以反映真实的人性。他们如同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尚处于成长期,离成熟还有一定的距离。无论是欧阳春、展昭、智化还是“五鼠”,都还不够立体化,甚至,他们的动机、来路都不明了,缺乏相应的逻辑基础。书中难以找出金庸笔下的郭靖、乔峰、令狐冲或者梁羽生笔下的金世遗、张丹枫之类的典型人物。正因为如此,作品也就谈不上具备多深的内涵。对于不求甚解的读者如学生时代的我辈,这些问题或许都不是问题,但对于有一定阅历和思想的资深读者来说,这些问题就可能无法回避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承认,《三侠五义》对后世武侠小说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梁羽生作为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基者,他的前两部作品《龙虎斗京华》《草莽龙蛇传》就明显留下了旧武侠(评书)的痕迹。到了金庸,武侠小说才真正脱胎换骨,成为洋溢清新气息的现代文本。
再优秀的作品,也难免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降温,甚至暴露出越来越多的瑕疵。毕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关注点和要求,读书也不例外。一本书,能够被不断翻印就是成功的,不要纠结于读者的减少。对于《三侠五义》,也不妨这样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