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定时代的产物
——读《小五义》
2024-06-26

  □李伟明 

  《三侠五义》的故事其实是没有讲完的,明显留着尾巴。第120回讲到“这便是《七侠五义传》收缘”,然后提示群雄战襄阳等事,“也有不足百回,俱在《小五义》书上便见分明”。所以,欲知后事如何,还非得看其续集不可。事实上,《小五义》的故事也没讲完,它的后面还有《续小五义》。而这三本书,总称《忠烈侠义传》,清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先出《三侠五义》,到了光绪十六年(公元1890年)才出版《小五义》和《续小五义》。

  巧的是,那年在地摊上购得《七侠五义》的同时,还买到了《小五义》一书(均为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与《七侠五义》署名“石玉昆编”不同,《小五义》在版权页上并无作者。读完方知,这本书,显然不是出于石玉昆之手,它与《三侠五义》的风格还是颇有区别的。 

  《小五义》共124回,这与《三侠五义》结尾所言“不足百回”并不一致。虽说是《三侠五义》的续书,但却不是紧接着《三侠五义》而写。它的前41回和《三侠五义》的后18回内容居然大致重复。不过,它又不是原文照搬,不仅语言风格差异甚大,而且增加了一些情节。比如写白玉堂之死,卢方在小店吃饭时就开始有所警觉(因为徐庆失手摔坏了一只叫“白玉堂”的杯子),并做了相关噩梦(见第8回)。而《三侠五义》根本没这回事。在第21回还给北侠欧阳春安排了出身(辽东守备),而在《三侠五义》中,他一直是来路不明的。有意思的是,书中还多次直言故事与《七侠五义》不同,甚至公然否定《七侠五义》的某些说法。比如第33回说道:“列公,你们看书的,众位看此书,也是《七侠五义》的后尾,可与他们先前的不同。他们那前套还倒可以,一到五义士坠铜网,净是糊说。”同一回还说:“列位,前文说过,此书与他们不同。他们是凤仙走路时节,假充未过门的女婿。众公想情,他是千金之体,他若知道配了艾虎,他岂肯充艾虎的名字?”第48回又说道:“列位,前文说过,此书与他们那《忠烈侠义传》不同,他们那所说北侠与沈中元是师兄弟,似乎北侠这样英雄,岂肯教师弟入于贼队之中?这是一。二则间沈中元在霸王庄出主意,教邓车涂抹脸面,假充北侠,在马强的家中明火。若是师兄弟,此理如何说的下去?这乃是当初石玉昆先生的原本,不敢画蛇添足。” 

  《小五义》虽然改了《三侠五义》的若干细节,指出了它的些许瑕疵,但总体上来说,这本续书的质量,比之《三侠五义》还是差了不少。也正是因为水平有高低,所以不难看出二书出于不同的人之手。 

  从文风上就可以感知二者的差别。《小五义》的文字是比较粗糙的,至少回目就很不整齐,一看便是文化层次不高的人弄的。《三侠五义》是说书人使用的,口语化明显,而《小五义》的说书味更浓,有时甚至像是在饶舌,显得低俗无聊。整部书在表述上,时有夹杂不清之处,让人读着甚感吃力,有些地方甚至看不懂,存在一定的阅读障碍。我想,如果《三侠五义》也是这种水平的话,也许很多读者就不会读下去了。 

  人物的塑造也与《三侠五义》有差距。作者光顾着逞口舌之快,却因为这些絮絮叨叨矮化了《三侠五义》中的人物形象。如第12回,蒋平要公孙策假扮钦差颜查散以防刺客,公孙策与颜查散的书童玉墨(《三侠五义》中为雨墨)却变成了贪生怕死之人,不愿意为颜查散分忧,让人大跌眼镜。而在《三侠五义》当中,公孙策是主动出计要如此这般保护颜查散的,这显然更符合人物性格。颜查散也因为好友白玉堂之死,成了一个只知要死要活的人,毫无大将风度。而沈中元(《三侠五义》中为沈仲元)则成了墙头草,并非坚决弃暗投明(第13回)。把一干豪杰塑造成了活脱脱市井小人模样,小说的品位立马就被拉低了。 

  情节描写同样存在较大的缺陷。作者不注意详略安排,有的情节该展开时却不展开,常常让人感到不过瘾。如第40回,智化从君山失踪后又出现,本来可以好好讲述一番,却一句话就带过了;艾虎也是说来就来,毫无铺陈;钟雄降大宋,这么大的事,连个心理描写也没有,说降就降。又如第56回,徐良这个重要角色出场,虽有大量描写,但来得突然,缺乏戏剧性,如此过于直白地介绍其来历,令人莫名其妙。不讲究设置悬念,使情节简单乏味,严重影响了全书的可读性。 

  另一方面,一些无关紧要处却洋洋洒洒,让人产生厌倦情绪。最明显的就是引言太多,与小说的整体风格不协调。很多回的开头都是先来一段议论,与“三言二拍”的模式相类(但“三言二拍”的引言与主体故事是有密切关联的)。例如第22回,近半篇幅讲述舜的故事,可是这些内容与后文并不衔接。第89回也是,一个引文占了一半篇幅,不知用意何在。又如第76回,先来个“戒赌十则”,第80回则先讲人的美丑,都比较冗长。第83回的引子说知县的重要性,虽然不长,但实在看不出与正文有啥关系。第85回倒是解释了为什么要弄这些引子故事:“这套书虽是小说,可是以忠烈侠义为主,所以将今比古,往往隔几回搜讨故典,作为榜样。”问题是,这个理由根本没有说服力,只会让人觉得不伦不类,浪费读者的时间。这也是当时小说创作不够成熟的体现吧。 

  当然,也有些闲笔,增添了些许趣味,倒也无伤大雅。第27回结尾处,关于起誓应誓的旁白,就颇有意思:“那宋时年间起誓应誓,不像如今大清国起誓,当白玩的一般。古来一个牙疼咒儿,还要应誓。缘故那时有监察神专管人间起誓,那里若有起誓的,监察神就在云端里看见,有慧眼遥观,就知道这个人日后改变心肠不改。”按作者的意思,因为小说中的于义起誓时做了手脚,气得神仙把笔一扔,从此不管这事了,所以后人起誓就不再灵验。看来真是人心不古了。第63回说到丁大爷有意向卢珍介绍对象时,卢珍低着头很是害羞。书中又冒出一句:“究竟总是古时年间的人,这要到了如今——我国大清,不用叔伯父问,自己就要讲论讲论,再说是甚么样的英雄。”由此可见,到了清代,人们个性更开放了,不像古代的年轻人提到异性就腼腆。在第40回,艾虎因为误会,与他未来的岳母打了一场,作者煞有介事地飞来一句“没过门的女婿打丈母娘,就打这留下的”,让人忍俊不禁。不知后世金庸在《鹿鼎记》中调侃钓鱼岛的来历,是否受此影响?第80回还写到了匪寨一个小人物毛二之死。此人固执讲原则,而且并非谋一己之利,结果被头领杀了也没人同情。这个不起眼的悲剧,其实颇值得玩味。 

  总体上来说,《小五义》的故事缺乏纵深感,无非是讲本想投诚的沈中元因为受了点窝囊气,于是赌气将个性并不鲜明的钦差颜查散盗走,一群侠客为了将之找回而东奔西走。整本书东拉西扯,枝叶太多,情节不紧凑,也不够生动曲折。在这三部书当中,《小五义》说好听一点,是承上启下,说得不好听,则是没头没尾——因为,它的故事和《三侠五义》一样,也是说停就停,没有形成闭环,连相对完整也谈不上。 

  只能说,这部作品,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因为《三侠五义》的成功且故事没完成,所以衍生出了这部续书。而那个时代人们的审美水平与情趣,给了它广阔的生存空间。百余年前,人们的文化娱乐生活当然和现代不可同日而语,说书听书是其时的主流娱乐方式之一(就像现在的人做“低头族”刷手机)。从“口语文学”的角度来说,在那个年代,能把故事讲到这个程度,已足够满足人们的需求了。而这种影响力一旦形成,自然将产生一种惯性的力量,在延续一段时间之后才逐渐减速、停止。就像很多交通工具虽然成了古董展品,但后人并不能因此否定它、嘲笑它,对于某个时代的文学作品,也不妨以这种心态观赏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