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菜一碟胜珍馐
2024-08-14

  □穆宇清

  如果总结一下赣南人的饮食口味,那自然是“污污嘎嘎”(形容糊作一团没有卖相)、“麻麻答答”(形容杂糅看不出重点的样子)、“咸咸辣辣”,看相不是最重要的,食材不一定是最常见的,口味才是第一位。在过去物资不那么富足的年代里,人们发挥各自的聪明才智,在大自然中获取了各种奇妙的食材,发挥其特性,然后制成各色具有辣、咸、酸味的小菜。困难时期,小菜就稀饭、野菜汤是一顿;物资丰富的今天,山珍海味上桌前先吃几盘小菜,也是一顿。 

  但是,正是这些其貌不扬,甚至风味甚怪的小菜,在很长时间里撑起了赣州人的饭桌。正所谓小菜一碟胜珍馐。 

  咸菜的历史可谓悠久,如果认真追寻,和盐出现的时间相距不远,最早可追溯到青铜时期。古时候没有冰箱,新鲜蔬菜难以保存,特别是到了青黄不接或者寒冬腊月的季节,想要吃口蔬菜那是难如登天。人们很快发现了用盐腌制的蔬菜可以较长时间保存,而且有咸味的菜,自然能带来新鲜感。此后,又出现了酸菜、泡菜、酱菜、腌菜等类型。 

  在北魏末年写成的《齐民要术》一书中,详述了腌制各种酸菜和久藏新鲜菜蔬的方法。正所谓,“菹(zū),阻也,生酿之,遂使阴于寒温之间,不得烂也。”(《释名·释饮食》刘熙)《齐民要术》中举例了咸菹、淡菹、汤菹、卒菹、酢菹、菹消、蒲菹、瓜菹、胡芹小蒜菹、菘根萝卜菹、紫菜菹,还有蜜姜、梅瓜、梨菹、木耳菹、蕨菹、荇菹等做法。咸菹,用葵菜、菘菜、芜菁、蜀芥等青菜制作,浸入浓度很高的盐水中浸泡,再收藏在瓮中,以盐水浸没而成;淡菹,就是不加盐对蔬菜进行发酵,也称清水发酵;汤菹,就是“烫菹”,是指原料处理时把菜坯放入热水中“煠”(yè),也就是涮煮,然后再捞出来冷水浸凉、入缸发酵,另加盐、醋、胡麻油,成品又香又脆。另有作浥鱼法,即腌咸鱼。新鲜河鱼去鳞、去内脏,洗净,以盐腌制,待鱼肉呈现赤色为熟。“食时洗却盐,煮、蒸、炮任意,美于常鱼。” 

  我们的先民显然已经做了无数尝试,并将成功经验记录,流传至今。当代工艺与古时的制作手法差异不大,思路接近。 

  比起咸菜疙瘩、泡菜之类的咸菜,赣州人最喜欢的当数腌菜。腌菜的原料多为萝卜叶、芥菜、黄芽白等叶子菜,洗净之后,晒干水分擦盐入坛,加醋加辣椒,用石头压严实了,便可以坐等“起坛子”了。如此腌制出来的腌菜多泛黄色,光闻到那股子冲鼻的酸气就让人忍不住分泌唾液。与北方咸菜突出的咸不同,南方的咸菜除了咸,最突出的是酸。一头腌菜切得细碎,加上新出的嫩笋和豆干,再有辣椒加持,那真是一口腌菜一口饭,口口吃得真是香。奢侈点,往里头加些肉沫,那可是用来请客吃饭顶好的下饭菜。不过,这种算是湿腌菜,另还有腌菜干。譬如信丰就有一种叫“擦菜”的腌菜干,用白菜或者白萝卜切碎晒干后,再进行腌制。腌菜干颜色黝黑,干瘪如树皮。别看它毫不起眼,还挺丑,却与红烧肉格外相配。腌菜扣肉,是逢年过节必不可少的一道硬菜。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炸出漂亮的虎皮,切出小指宽的肉片,整齐码在碗底,泡发过的腌菜干填满碗,上锅文火蒸煮。蒸好后,用一个平盘盖在碗上,快速翻转,便能得到一盘半圆顶形的腌菜扣肉。人人都道肉味香,其实吸饱了肉质精华的腌菜干也不遑多让,甚至有人独爱这腌菜干而弃肉于不顾。在于都又有一道特殊的腌菜——峡山道菜,相传为于都县罗坳镇峡山最高峰“黄木同刹”道家膳用之菜,故名道菜。道菜以冬季长成的大蔸菜为原料,将大蔸菜晒干后,配以辣椒、精盐、植物油等佐料,经过一年的精心腌制,方能做成味甘甜香的道菜。 

  不过,腌菜以咸酸为主,本就饥肠辘辘,吃得满嘴都酸,那是饿上加饿。所以,能干的客家主妇们又发明了其他小菜做法。比如冲鼻菜,顾名思义气味冲鼻子的小菜。用本地的芥菜芯晒干,再切碎,下锅稍翻炒后捂一晚上,就变得气味冲鼻了。加辣椒、姜、蒜等佐料翻炒之后,风味独特,颇为下饭。老人们常说,吃了冲鼻菜,鼻子不塞,感冒自然就会好。又有将新鲜大白菜洗净,拿开水直接冲烫半熟制成的水濑菜,又叫“冰菜”。把轻微氧化后变成黄绿色的白菜切碎,加肉沫、椒圈、葱末、蒜泥翻炒,就是一盘绝佳的下饭菜——水濑菜肉沫。 

  以上都是素菜,小菜自然也有荤菜(虽然是“边荤”)。 

  俗话说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对于身处内陆的赣南人来说,山水阡陌的地理特质,使得河鲜成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菜式。河鲜者,可以是河中鱼,塘里虾鳖蟹,泥中螺蛳……种类繁复,做法各异,还能给人体补充一些蛋白质。在物资不够丰富的过去,可谓是物美价廉的营养品。而且,河鲜往大里做可成为隆重场合的硬菜,往小了做能当小儿磨牙的零嘴,既能阳春白雪,又可下里巴人,可塑性极强。因此,在小菜界,河鲜的地位可是极为重要的。 

  在上犹县的深山密林小溪中有一种无鳞扁平的小鱼——石伏鱼,客家话叫石扑子。这种鱼必须在无污染的小溪激流中贴石而生,骨软肉嫩,口感鲜甜。尤以上犹县五指峰乡黄竹头村、黄沙坑村出产的为上品。它们一般作为餐桌上的“常菜”出现。例如蒜丝小鱼干。新鲜石伏鱼下油锅炸至金黄,然后用本地红辣椒和生姜、大蒜切丝,放酱油等佐料拌匀,即可食用,鲜香适口,十分开胃。也可以进行腌制,将新鲜石伏鱼沥干水,然后熬盐,小火焖熟后装瓶,再浇上纯茶油防变质,在阴凉处放置月余便能开盖即食。在崇义、上犹水系中,还有一种赣州特产的野生小沙沟鱼。它仅有半指宽一指长,颜色金黄、肉质鲜嫩、香味浓郁。只需要取几只本地青辣椒切圈,和清洗干净的沙沟鱼下锅翻炒,待有香气溢出,略放一两勺自家酿的米酒,收汁即可起锅。这道菜香辣可口,吃起来仿佛用鱼肉做成的肉松,下酒配饭就稀饭,无不可配。 

  而除却常见的腌咸鱼,赣州人还很有创造性地将米酒和鱼块联系在了一起,便有了风味独特的酒糟鱼。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瑞金酒糟红鱼。腌制酒糟红鱼,需要选取优质的淡水鱼,把鱼晾到半干,才将鱼块放入米酒罐中加以封闭,半个月后腌制成了,可蒸可煮,并与酒同时煮沸。之所以叫红鱼,是因为酒糟中加入了红曲,所以腌制出来的鱼肉呈枣红色。米酒的香气与鱼的鲜味在酒罐中相互交融,形成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绝妙口感。食用前,要加上辣椒、葱蒜等进行烹制,以蒸煮激发出酒香和辣椒的辛辣,从而唤醒鲜嫩可口的鱼肉。 

  除了这些常见的食材,赣州人还擅长在自然界中发掘更多意想不到的食材。 

  大家想必都吃过芋头,但是谁能想到芋头的梗子也能拿来做菜?这便是芋荷。在大余周村,勤俭持家的客家人,每到芋头成熟时,就会把芋荷晾干切成段,与辣椒、大蒜、藠头一起放入缸中,用盐和酒进行腌制。大约一个月时间,芋荷便腌制成功。制作好的芋荷色泽金黄、爽脆酸甘。吃的时候,可以将芋荷放入锅内焙干,再用大蒜叶、辣椒爆香;也可以拿来炒各类荤菜,去腻添爽。 

  又有在寻乌、龙南、定南、全南等地流行的榄角,《寻乌调查》中记载:“把生橄榄煮熟,去核发霉,即成榄豉,寻乌叫榄角。”榄角是黑榄的果实,先将其煮软,再分开两瓣,去核用盐腌制。腌后晒干的是干榄角,以盐和白酒腌制的则是湿榄角。榄角自带黑榄的芳香,口感独特。尤其是呈深紫红的湿榄角,用姜丝与之蒸熟,风味绝佳。不过,此物滋味源自橄榄,自然有人爱之,亦有人恶之。喜欢的人,只此一味便可吃完一碗米饭。 

  更有意思的是另一道神奇菜品,说是小菜有些委屈它了,毕竟这是于都人招待贵客才会做的菜——棕包炒腊肉。所谓棕包,又名棕笋、棕蓓,是棕树含苞未放的蓓蕾,或者说未开放的幼嫩花序。棕包的外形看起来如一条鱼,剥开棕衣外壳,就会露出金黄色如米粒的细密花苞,宛如鱼籽。正如《本草纲目》所记载的,“状如鱼腹孕子”。古时传说棕包有毒,而且味道极苦,所以人们从没想过要食用。倒是美食家苏东坡不但品尝了,还认为很是美味,写了一首诗《棕笋》:“赠君木鱼三百尾,中有鹅黄子鱼子。夜叉剖瘿欲分甘,箨龙藏头敢言美。愿随蔬果得自用,勿使山林空老死。问君何事食木鱼,烹不能鸣固其理。”于都人显然十分喜爱棕包,据说棕包上市时,其价格几乎与肉价相当。洗干净的棕包切碎,与腊肉和蒜苗一同下锅翻炒,辣椒自然是不可少的配料,待腊肉释放出霸道的香气,棕包炒腊肉就可以出锅了。这道菜,初次吃,只觉得入口即苦,还有一些类似笋的干涩;多吃几口,你就会发现渐有回甘,品出棕包的清香。当然,更地道的吃法,是两片腊肉夹一片棕包,一起塞入口中,可以同时品尝到咸香厚重与甘苦清爽,让人欲罢不能。

  小菜虽小,却能承载民间数百上千年的口味沿袭,它时而酸涩,时而甘甜,时而辛辣,时而咸鲜,时而透苦,一如人生的起承转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