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第五份大盘鸡，和月庄主作别新疆。作别时没有挥一挥手，不仅仅因为我们知道带不走戈壁滩上的一片云彩，还因为戈壁滩的云彩一会儿金色，一会儿粉色，一会儿紫色，给寂寞的戈壁滩以无限生机。

我们想，可能戈壁滩更需要它。

那么就让它留在这里，生出许多小云彩，一会儿杏色，一会儿桃色，一会儿葡萄色，把天际线涂满浆果，温暖更多像我们这种匆匆行经戈壁滩的旅人。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带走属于我们独有的新疆记忆，有湖泊，有雪山，有白桦林，有秋天的童话，有无数颗星星璀璨的记忆。

01

曾经在若干年前的春天、夏天来过新疆，这次则是秋天，且正值深秋。但月庄主是第一次，出于对新疆美景的了解，我有点担心月庄主哇哇响的频次，担心她哇哇响的频次会改变关于新疆记忆的色彩。

幸好这个担心是多余的，一路的棉花地打开了新疆的景观大门，给未来的回忆定下了基调。彼时，棉花正吐着白白的絮，星星点点挂在秋天的枝丫上，远远望去如同一片春花的海洋。

月庄主脑洞甚是清奇，在我正计算着多少朵棉花才能弹出一床温暖的冬被时，别出机杼来了一句："体胖还需多跑路，人丑只配摘棉花"。这种直戳内心的脑洞，让我悻悻给了她一张背影图，在荒野的朝阳里离开了这一片星空般的棉花地——世间美景的确不欢迎任何人类的打扰，但又无法逃脱被人类再三打扰的宿命。

我和月庄主一路疾驰，像是对宿命的一次落荒而逃。

在狂奔中途的一个服务区，我们吃了入疆后的第一份大盘鸡。

02

下午四点多抵达行程里第一个目的地：赛里木湖。阔别十年零三个月的赛里木湖，阴天有雨，不复当年湖面卧白云，山坡走牛羊，春花扑眼眸的景象。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赛里木湖的美从来不因为天气而逊色一二，反而因为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季节，展现出它的另一种美。

湖边修起了木栈道，站在高处，看见木栈道围着一派"衰草连天际，孤云破镜圆"的景象，走下去沿着木栈道缓行，湖面的风夹着灰白的浪，吹打着三三两两走过的人，带来湖的清冽味道，也带来流向北冰洋的无尽悲伤。

和月庄主在木栈道上，走了一程又一程，拍了无数个动人的小视频，有走向衰草连天处的文艺，有路过潮汐四起的芳华，在一望无际的湖面旁，两部被风吹透了的手机，留下了记忆的大片。

从赛里木湖出来，被安排住在果子沟的毡房，这是我十年前曾经住过的地方。那一年醒来的清晨，一朵白云睡在山峰上，黄色的白色的花开满了山岗。而暮色乍起的今夜，黑云压峰峰欲摧，牛羊走地满蹄"肥"，毡房里燃着炉火，不知道哪里散发出一种膻腥味，这种味道冲击着呼吸系统，引起胃部一阵翻腾，在门口干呕片刻后，我俩一致决定连夜奔袭下一站。

也许旅程一开头就和奔袭二字挂了边，以后接下来的行程，和奔袭二字更是结了亲，不是在奔袭，就是在按捺奔袭这个念头的斗争里。于是对于自己这个微小个体的关怀，在奔袭和不奔袭的抉择里，变得刻度分明——当人类开始关心自己，由俭入奢易由奢从简难这个理，就体现得比教科书还至深刻。

03

连夜奔袭的结果就是，第二天听了一个千里外的遥控指挥家的指挥，放弃了高速，决定从一条小道去乌尔禾魔鬼城，据说，路上风光无两。

一路上，走过光头峰，月庄主感慨："两岸青山相对秃"，走过石头山："小城一座岩中来"，走过茫茫大戈壁："以前和亲的公主难怪不肯来，这几天见不到一个人影，换我我也抵死不愿。"

我们睁着眼，哪怕困极也不敢入睡，生怕错过遥控指挥员说的美景，然鹅，直到今天经过时间的发酵，从手机的相片库里寻找，发现库里还是当时一路车窗外闪过的茫茫戈壁滩，和遥远历史长河里和亲的公主们，以及阿拉山口的大盘鸡，第二份。

晚上宿乌尔禾，月庄主听窗外的风呼呼刮了一夜，说像魔鬼们商量了一夜的事情。到真正去了乌尔禾的魔鬼城，风却变得小了，雨点像细粒的宝石打落下来，没入风化土山堆里不见。在魔鬼城没有捡到宝石的我，感觉没有触摸到秋天的宝藏，有点怏怏。

因停留的兴趣缺缺，当天下午便赶到达布尔津的五彩滩。如果你曾见过张掖丹霞的饕餮盛宴，可能就不会对五彩滩再有共鸣，秋天的烈焰红唇，一个人最长久的温存，这些感觉你都不会有。

我亦。

返回布尔津县城途中偶遇一块向日葵地，收割后的向日葵被人工挂在枝头晒着秋日的阳光，密密匝匝一片金黄。我和月庄主大喜，下到属于向日葵的秋天里拍照，还没拍几个镜头，警车就跑了过来，乌拉乌拉的喇叭响在田野上，像逐雀鸟一样驱赶着闯入的人类，用一种粗暴而简单的方式维护着大自然赐给的美景和清净。

上来时在路边捡到一块心形的石头，瞬时心满意足，刚才没拍够照片的遗憾倏忽不见，仿佛一块石头就赢得了一个秋天。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从布尔津出发进入喀纳斯景区，入住贾登峪前。

04

在这之前，和月庄主去打扰了一下禾木村，图瓦人最后的村庄。

在一路翻雪山过草地中，发现北疆的秋和川西的秋有所不同，川西的秋是绚烂的，它的红能流淌出来火，黄能倾泻出来金，真正一幅层林尽染的景象，北疆的秋则是孤独的，每一棵树光站在莽莽山脉间，就用尽了洪荒之力的样子，又坚强，又萧瑟，颇有千山落拓我独行的况味。这种坚强体现到牧民家的馕又变成了坚硬，几乎也得用尽洪荒之力才能下咽。但同行的人们依旧眉眼皆笑意，这也许正是行走的魅力所在吧，每个人无论在来之前的生活中是什么样的角色，在此刻都能随遇而安，分外宽容。

此时的我和月庄主压根也没想到，比起这时候"坚强"的馕更需要我俩随遇而安的事还在后头，那就是禾木村的住宿，当天夜里气温零下三度，房间里既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就一床总也捂不热的电热毯……

站在禾木村的村口，发现除了接受，别无他法。月庄主悲愤活捉了一只客栈主的大公鸡，交代客栈主做成大盘鸡，也许是指望着能从一盆大盘鸡里吸取点热量，从而化作人体的热量吧。

就这样，在对第三份大盘鸡能带来热量的期望里，我们进入了禾木村傍晚的游览线路，然后迷失在村边的白桦林里——总是向往童话世界，仿佛那样就可以不沾染人间烟火。禾木村能满足人们对中国最美村落的想象，但我不会在这里停下前行的脚步，我还要去寻找我心中的那一方净土，也有白桦林，也有满地落叶，也有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

回客栈的路上，目睹了禾木村的日落过程，以山峰为界，一边以金粉为涂，一边以粉紫为染，几秒便消散。与之相反的则是第二天它的日出，如同一场泼金，山色和层林次第黄了起来，几秒钟完成。

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图瓦人最后的村庄，竟再应景不过——人类对最后两个字总有种说不出的怜悯，如最后的晚餐，最后的香格里拉，最后的王朝……于是人类追逐的脚步永不停歇，无论多么偏僻，多么远，在有涯的生命里蜂拥而去，仿佛去完成一场告别，然后了无遗憾。

这一刻，我和月庄主同时原谅了冻得一夜没睡着的遭遇，却不仅仅因为一盆大盘鸡。

有个哲人说，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的三观，是由他行走的半径决定的，如果真是这样，我决定原谅自己的追逐和蜂拥，毕竟，我不想我的三观由一口井的井沿决定，走吧，走得更远一些，也许可以获得更宽广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

05

回忆至此，应该轮到此行的重头，终极大BOSS喀纳斯了。可惊讶的发现，词库里居然没有可用的词了，遑论句子……引用当天发给友人的一句感慨吧：喀纳斯，江水绿如蓝。幸亏不是胶片年代了，要不得谋杀多少菲林，可我还是怀疑谋杀了我手机的很多像素。

卧龙湾，神仙湾，月亮湾，湾湾恋恋不舍，湾湾谋杀我的审美和像素。

后来从喀纳斯进入白哈巴，我坐在前排第一个位置，之前以为喀纳斯是大自然赐给北疆关于秋天的巅峰之作，这刻才意识到白哈巴更在巅峰外。

区间车沿着天山山脉起起伏伏的路线前行，我们如同被放置在一幅行走的油画里，阳光从西伯利亚云杉里漏下来，铺在斑驳的林间小道上，光和影以吻封缄，人类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关于天山山脉这个说法在朋友圈一出，把某大律师的脚从千里外的太行山山脉都跺痛了：白哈巴在天山山脉？

隔着屏幕也能想象律师大人目瞪口呆，风中凌乱的样子。

但整个新疆不就是沿着天山山脉起起伏伏，山的这边叫南疆，山的那边叫北疆吗？分出若干条小山脉这么太复杂的事儿，明显不符合我泾渭分明的脑回路啊……

反正不管什么山脉，这不影响我坐在前排抢拍了一个又一个小视频，一边拍脑海里一边自动播放周传雄的《黄昏》：过完整个夏天，忧伤并没有好一些，开车行驶在公路无际无边，有离开自己的感觉……

对，就是一种离开自己的感觉！

到最后配乐发到抖音的时候却在《南屏晚钟》和《把悲伤留给自己》之间犹豫了，最终还是因为"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而选择了后一首，因为这条路太适合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缓缓走过，如此，这副油画就有了行走的灵魂。

06

见过白哈巴的美，听说可可托里矿区主产海蓝宝、碧玺、石榴石、芙蓉石，顿时湖不好看了，白桦树也不漂亮了，一路加油挂档直奔矿区，在3号矿脉厂区看到上述宝石原石，手心立刻痒到不能自已……哎，何以解痒，惟有挖矿。只因一生所求有二：有趣和有钱，如果有趣不能，那就有钱好了。

毕竟有钱才能解决一切可以用钱来解决的事儿，比如一眼不眨吃一份额尔齐斯河的小黑鱼，再一眼不眨倒一份额尔齐斯河的小黑鱼……

于是吃罢额尔齐斯河的小黑鱼，作别可可托里，挥一挥手，不带走一颗鱼头。

但临走时无限同情了一下可可托里是，这个被定位耽误了的景区——额尔齐斯河的水呈清净的墨绿色，拍照取景时，山和水倒映，树和石呼应，河滩上不经意就能捡到玛瑙和水晶。从自然资源的角度如果放在华中华东华南地区，都会美爆棚，但放到新疆却总觉平平，如果结合它的宝石之乡做点人文文章，或者会别有亮点。

返回乌鲁木齐的路上，颇有两世为人的错觉，为了保持这种错觉不消散，给自己定了个5年小计划：明年春天去林芝看桃花，秋天去莫斯科听听郊外的晚上，2021年到2024年，开始走完以下城市，比如布拉格，伊斯坦布尔，棉花堡，佛罗伦萨，普罗旺斯，圣托里尼，雅典，米兰，摩洛哥，大堡礁，京都。 2025年找个地方隐居，宅在炉火旁，写一本名为《行走人间》的书，写我遇见的人，一些像我一样平凡却个性鲜明的人，和这个大自然里花草树木的相生相杀，和鱼鸟走兽等食物的爱恨情仇，写我和时间合伙干的赖皮二三事，八九种无奈结局。

十方观遍，庸人恋阙。就让我一边行走，一边爱这人间吧。如此方不负此生，这人间我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