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年味
春节来了,每天都是关于过年的话题。对于像我这样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最刻骨铭心的还是儿时的记忆。那独具丰城特色的浓浓的年味,总会浮现在我的心里梦里。有些年俗传承绵延至今,有些场景已不复存在,但在我们很多人的心中永不褪色。
记得小时候腊月的一天,突然“嘣”的一声巨响,惊得孩子们像一群小鸟一样扑棱棱,飞起又落下,蜂拥着涌向这片袅袅的烟雾里。乡村的年,就是从这爆米花的巨响声开始的,年味也是从这芳香气味弥漫着展开……孩子们的企盼像瞬间粒粒饱满的爆米花,天天掰着手指头盼呀盼,盼着新年快点到来。
而真正意义的过年,便是从腊月二十四——小年这一天开始了。小孩图个热闹好吃好玩,而大人们则是盘算着还需置办什么年货。这段时间,平时按“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的圩市都全日开放,为的就是热闹热闹和方便大家购物。接着大人们便为过年而忙碌着,置办各式各样的年货。
为了过好年,平时日子紧巴巴的,此刻大人们都“千日砍柴一日烧”,一反常态地“出手大方”。孩子们则是凑热闹,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挤,越挤越开心。鞭炮声,吆喝声,嬉笑声在圩市上汇聚成一条欢乐的河流。一到过年,商店都会进大量的小人书,我特别喜欢看,但没有钱买。那时我家吃饭的人多,劳动力少,每年都是缺粮户,年终都要拿出一大笔钱去生产队补口粮。大人总会吓我们说:“再不听话就把我们小孩去生产队抵押。”所以,我每次只能贴着玻璃柜台看看五颜六色的封面。
这个时侯的圩日,一般都有好看的电影,能坐在电影院里看场电影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在我记忆深处,真的就有一次。那日,为了筹两张票面是伍毛钱一张的电影票,我和孪兄想尽了一切办法,最后决定偷偷地提几斤留下来做种的大豆去白土圩卖。怕被别人撞见,只好偷偷地走小路,不想走到一个叫“杨家桥”的村庄时,过个独木桥,不小心把豆子全部翻落进了水里。我们慌忙跳进刺骨的水中,一点点地把豆子捞起来。等我们来到圩上,看着湿淋淋的豆子,心想去卖豆子的地方和别人一比较,肯定卖不出的。于是我们专往人多的地方去,换了几个地方,连问的人都没有。后来实在没办法,想再这样下去不要说去看电影,就连这个圩都当不成。这时,忽然想起村里有个女孩嫁在圩上,家就在圩口。那时圩上人家比一般农村富有的多,所以大家都很羡慕,她的家也成了村里人当圩集聚的据点。哪家有事要捎个信,口渴了喝个水,聚个伴什么的都在她家。想到这里,我俩也顾不得村里人看见,决定把豆子存放到她家再去当圩。当她得知事情的经过后,忙拿出了一元钱,对我们说:“趁着还没下圩,赶紧去买票。”见我们推辞,她急了:“快点拿着,就算借给你们。”结果那次我们看完电影后,她也帮我们把豆子凉晒了一遍,并再三叮嘱我们回家后豆子一定要再晒晒,否则会霉烂的。记得那次的电影是《野火春风斗古城》。
大年二十九那日是“年日”,要杀鸡烧“年纸”,烧完纸后的鸡会留在除夕晚上团圆饭吃,而那对鸡爪说是抓钱手,则是给家里的“顶梁柱”享用。我家基本上是给我父亲,那时就他在外工作赚钱养我们全家。这一天,大家也都忙碌着大扫除,辞旧迎新,然后把打扫出来的垃圾拿到村口,再点燃香纸炮竹“送穷”。这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据说当时“送穷”的人们一边燃香纸,一边要念念有词,说送穷送到某某财主家,把福接到自己家。如今这日,每家每户也会这样做,但再也不会说“把穷送到某某家”,其实为的就是一个辞旧迎新的仪式,一个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下午便是贴春联、年画。这天,一双双拿过锄头的手,饱含着对来年的希冀,把“风调雨顺”、“四季安康”、“年年有余”贴在新春的门扉上。一张张崭新的散发着墨香的年画,顿时增添了年的气氛。失业已久的古代英雄也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钢戈铁甲分厢而立祛邪避恶。鹤发童颜的老翁,被请进家里,贴上正堂,意示家人健康长寿,享乐天年。这天,写一手好字的父亲,总是从早上忙到晚,一家一户排着队,即便吃饭,有人把红纸送来,父亲马上把碗搁下,研墨挥笔:“人勤春来早,奋蹄赶秋实”,“山清水秀春光好,人勤年丰喜事多”,“桃红柳绿农家小院春来早,云蒸霞蔚乡村大道日落迟”……这样的时候,我和孪兄一定在场,一边帮父亲研墨,一边把写好的对联铺在地上晾干。这时,父亲总是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说写字就像做人,不但要端端正正,还要一笔一划,交待得清清楚楚。
现在家乡和所有的村庄一样,几乎再也没有人愿意如此耐心手写春联,家家户户都是买印刷好的近乎是一个模样诸如“户纳东西南北财”之类的对联,有些人与其说承满了愿望,还不如说充满着不劳而获一夜暴富的欲望。
除夕一大早,大人就嘱咐小孩早早起床,讲话不要没有遮拦,当有人叫时要很爽快地答应,这样图个吉利。并拿出平时采购的年货,大大小小的新衣服一件件预备好。然后开始张罗着的年夜饭。“散游烛”也是不可缺少的一项,下午四五点钟,一家老小准备好香纸爆竹,到已故的前辈们的墓地上祭拜。此时的乡野爆竹声此起彼伏。人们也都会随身带一把柴刀。回来的路上,顺便砍几桠梓树,用来除夕晚上“守岁”,因为梓树和“子”谐音,新鲜的树枝燃烧时又产生很多烟。正好寓意子子孙孙连绵不断。接着的年夜饭是再隆重不过的,鸡、汤圆、鱼和年糕是必不可少的:鸡头凤尾,年年有余(鱼),团团圆圆,岁岁登高(糕)。每家每户席桌上都会有一盘炒粉,这是我最喜欢吃的。有时还会放上两盘,这在平时是很难得的。往往是一二下就被我们抢空了盘。记得那时大人经常问我:“过年好不好?”答:“好!”“过年怎么好?”答:“有炒粉吃”。有一年,家里建猪舍要河沙兑水泥,父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去了白土一个叫“隐溪”的地方,那里有条宽大清澈的溪流,从山涧蜿蜒着流进绿树掩映的村庄,村前有座古老巨条麻石架起的桥,桥上竟用竹架凉晒满了米粉,远远看去像用米粉架起的大桥,父亲告诉我们这个村庄就是做米粉的,原来晾晒是做米粉的最后工艺。我想只有那里的山和水才能出那么好吃的米粉。“隐溪”这个诗一样的名字,连同满溪碧水及晶莹剔透的米粉桥,便刻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那时的雪想下就下,除夕也总是和雪在一起。记忆中的除夕,外面飘着雪花,一家人吃过团圆饭,围坐在旺旺的火炉旁,父亲总会拿起一封厚得像土砖一样的冻米糖,“丰城冻米糖”或许就是我最初文字的启蒙。那时即使再没钱,父亲都会省吃俭用,过年买几封冻米糖让我们解解馋。每家每户大部分都是自己制作爆米花、谷米花,有的还会精工制作一些上好的糖块,比如里面放芝麻、大豆、花生,有的甚至是桂花,这要看每家的家景。当然这些只是走亲戚或招待客人用的,冻米糖更是上品中的上品。每当正月走亲戚时把鸡蛋和自家制作的糖块放一起提去拜年,待吃完东家好酒菜,便又提着那包袱回来,包袱东家自家切制的糖块,从互赠自家糖块的做工也可以看出各家女人优劣的手艺,从而也能看出她们是否能干……此刻,只见父亲轻启那素雅的碏光纸,便露出晶莹的雪花,淡淡的芳香便从满满当当年的气息里溢出,父亲不费周折就用手指把它掰开,只听几声细微脆响,像积雪压断细细的树丫,一些米花沫便像雪花样飞溅。父亲便一小块一小块地分到我们嘴里,还没有待细嚼又像雪一样融化了,只留满口的甜香。一家人就是在这暖暖的酥香的夜里,憧憬像雪纷纷扬扬,激情点燃的炮仗连着暮色和黎明,推开大门一脚便迈进了春天。
正月初一,早上吃的各地有所不同。在我们村西边的风俗是早上吃面,而且是挂面,村东边是吃米糊糊的“年羹”。这天的挂面通常是用除夕团圆饭的鸡汤做的,而且可以敞开肚皮吃。因为过年吃的好东西多,所以是没什么诱惑力的。但是在平时就完全不一样,家里来了客人,通常会煮一碗挂面,然后面上铺一个金灿灿的煎蛋,有的还打三个蛋,客人们通常会客气一番,吃时和主人争夺着把蛋拣出。遇到走亲戚的回来时往往会有人打趣,问有没有吃挂面荷包蛋。无论有没有吃,答的人会说吃了,说着满足地摸摸嘴。
其实过去农村普遍生活拮据,招待客人不是每次每家都能拿出鸡蛋或肉等什么煮面,哪怕是一个鸡蛋也是平时省下来换油盐的。一碗挂面也代表主人热腾腾的心意,这样的回答不但东家有面子,做客人脸上也有光。那时我家来客人,母亲煮面条时总把我们支走,因为有小孩在客人无论如何是不忍心吃的,特别是那鸡蛋,更是要和东家推来推去的,母亲除了把我们小孩赶走,还会和大多数真心待客的人一样,不把金灿灿的煎蛋铺在面上的只顾“脸面”,而把荷包蛋放在面里,客人吃着吃着冷不丁就吃到蛋了,但为时已晚,自己吃过的,就不太好再拣出来,人们戏称“埋地雷”。
俗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这里所说的面一定是挂面。我想只有历史悠久,工艺古老传统的手工挂面,才能胜任承载人们新年的深沉的祝福。
吃过热腾腾的挂面,踏着弥漫的爆竹气息,人们走巷串门,开始相互拜年。大人们相互问候,共同感叹岁月的流逝,还有对来年的打算。我们小孩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拾鞭炮,只要听到哪家鞭炮响,就往哪家跑,运气好还能拾到带引信的。有时也趁人家不注意,鞭炮还没有打完时,便冲过去用脚踩灭,为的就是得到更多有引信的鞭炮。通常,我们把拾来的哑炮折断,把炸药倒出来,堆成一小堆,然后划根火柴让其昙花一现。
记得有一次,我找来一段废旧的喷雾器水管,截一断,把一头用木楔堵紧,并在靠近木楔的这头水管上钻一个装引信的小孔,再装上枪柄,这样一把微型鸟铳就做好了。当我把鞭炮的炸药填进管里,插上鞭炮引信,兴冲冲地准备试铳时,被我大哥看见了。大哥给了我一记耳光,说:“不要说铁管炸堂,光那个木楔子使力弹出就要你一只眼睛。”现在想来,做铳都是厚厚的无缝钢管,可那是填满炸药的薄薄水管,现在想想都后怕。次年,做机修师傅的大哥,便帮我用自行车链条做了一把漂亮的“枪”,枪柄弯成左轮手枪的式样,这样的“枪”几乎成了我们那代人童年的象征。
忽然有一阵喜庆的锣鼓声,原来是邻村的彩船来拜年。一般他们走村串户,开始给各村有头有脸的人家拜年。被拜年的人家顿感脸上有光,马上就放鞭炮,大把大把的糖果和香烟赠给他们,然而拜完年后,通常还会在门前的谷场上摆开场子,唱上一段,男男女女粉墨登场。粉藕般细嫩的手和结满茧花的手,一招一式,使灿烂的民俗深入浅出,有板有眼,演绎出乡村版的《农家乐》、《步步高》……
现在,在我的故乡丰城,挂面、米粉、冻米糖都是特色产品。各种包装精美的产品,打着绿色环保的标签,远销四面八方。平时在家为了方便,烧一锅水的工面也熟了。如果在街上生活,任意进一家面馆,宽面窄面刀削面几乎“面面聚到”,我常常则钟情于挂面。点上一份,不一会,一碗令人垂涎的面就出锅了,再铺上嫩生生的荷包蛋,便“闪亮”起来,蛋金灿灿的,面白嫩嫩的,如再铺上几块切成薄片的红白相间的腊肉,顿时活色生香。
在老家丰城,不一定要进城,随便去赶哪个圩市,也不用进餐馆,圩市中间都会有几张桌子板凳,拉开架势就开张的摊点。“老板,给我来盘肉片炒粉”,“老板,我要盘鸡蛋的,多放点辣”“老板,我要多放点青菜”……掌勺的老板一边翻动着锅和勺,一边应答着大家,正在吃的人们随意在树下,有的坐、有的站、有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一个个盘子的油光里闪动着。
冻米糖后来更是在我们丰城应有尽有,不要等过年了,平时抖音里就常见,细火熬糖,大火爆米,现做现卖……做糖人像玩杂耍一样,站旁边的买家随手拈一块放到嘴里细细品味,接着不停地称赞,这时卖家不失时机说自家的糖是几代相传的正宗品。现在虽然糕点品种繁多,但我每年回老家总会带上几盒包装考究、美味可口的丰城冻米糖,嚼着嚼着,不但有童年的味道,还有岁月厚重和绵长。
大人们早就不要为办年货平时积积攒攒,过年就是图个热闹,图个团团圆圆,图个来年好的开头。那时的我们,有点好吃的、新衣服,都会留到过年。对于好玩热闹的情景,也会比喻像过年一样。
过去我们认为的好东西,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早就不稀罕了。特别是电子产品的日新月异,使他们拥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各式各样我们小时想都不敢想的玩具。今年元旦,在外地工作的侄子,回到老家,看到尚留有自己童年记忆的村庄无比感慨,回到工作地立刻买了一批乒乓球台、篮球架、棋盘桌送到了村上。这段时间在朋友圈,可以经常看到小孩子在整洁的村场上打球的身影,听说平时留守村里的孩子们和随父母在外读书的孩子们,分成两队准备过年期间好好地拼几场篮球……我想多少年后,这些东西肯定也会成为孩子们过年的美好记忆。
如今,他们盼着过年,更多的是盼着身在异地他乡的父母能早点回家,他们盼的玩具及身上的新衣物,更饱含父爱母爱及孩子们亲情的记忆,我想他们这一代人,几十年后记忆的过年,肯定更有另一番温馨和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