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悄悄地渗入了江南。当太阳逐渐暖和的时候，春意的蔓延便有不可阻挡之势。微风和熙，深情叙事是从各种花的春心荡漾开始的，淡绿色的嫩芽和花蕾在树枝上发芽，一切似乎都在突围，在给春天敞开心门。

天气一直晴好，冷雨悄然而至。看似有了迂回的春天，还是隐秘前进。雨后，春水涨了，潺潺流动，草木逐渐吸饱了甘露，迸发起生机无限的绿意向着未来和幸福出发。春天的气息在不断纵深，日渐浓烈。雨后初晴，这样的天气里，清晨的氤氲雾气才刚刚散开不久，一下子又聚拢在了一起，好似要把整个春天偷偷藏起来。被雨水冲洗过的旷野归于静寂，空气格外清新，到处弥漫着甜甜的、湿湿的味道。

三月的微凉里，迷迷糊糊闯进百丈峰的山林中，随着驻车的刹车声，打开车门，映入眼帘的是的是山坡上一道“揽翠”的门楼，书写着“一峰尽揽江南秀，百景犹醉天下客”楹联。远望而去，百丈峰从武功山徐徐东来，落于赣袁两河之腰部，横亘而起，形似青龙。主峰山势高雄，合一百余丈，像一个挺拔的卫士。在沃野千里的赣抚平原，这是一个商贾往来、文人揽胜的绝佳去处，也是名士归隐之所、兵家必争之地。 

这里的山水绿得别样：单纯、明澄、幽深。抬头往远看去，漫山遍野的绿林层次分明，许是经过了雨水滋润，那色泽像浸透了油墨，像打了蜡。三月的尾巴上，这一刻的百丈峰，她包含着如春雨般细腻的愁绪以及专属于江南水乡的潮湿记忆和温婉的情感。在我心中，百丈峰周围的土地便是带着这般的气息，特别是在惊蛰、龙抬头、雨水、春分，每个节令，这气息从每一寸土地融散进每一丝空气里。

渐行渐上，山里沁入心扉的清新空气拂面而来，我的心好似豁然开朗，瞬间融化在清风中。山间景色如画，一处处沟、树、坑、石、田在眼前与身边掠过，人与自然情感和鸣，萌发出忘我新生。目及所至的景色纷纷都变得养眼起来：一片林子朗朗地安逸在山间，坦诚青睐每一个上山的人。它们个个精力充沛，自由自在享受着属于自己的那份阳光雨露，枝枝叶叶问候着、倾诉着、祝福着，向人们示范着和谐相处的深刻含意。鸟也显得精怪，那些悦耳的叫声显然是闲散在树梢顶上，听上去却像来自林子之外的高远之音。怎么会有这种错觉？岩石缝隙中流出的溪水像琴弦一样发出欢快的旋律，水无比清冽透澈，掬起一捧饮用，清冽之中带着甘甜。

满山野花尽情绽放，山花和大地发出持续的气息，充盈在空气里。朵朵花裙似芊芊玉手，轻抚琴弦发出的呢喃与清风缱绻。绕指的柔音里，宛如一曲柔美甜润的牧歌，渺茫传来，怡心悦耳。一路上飘落了零星的粉紫色的花瓣，石阶小道尽头，豁然开朗，一处新枝繁茂的桃园突然闪现眼帘，百万桃花竞相绽放成恢弘美景。花朵大而妖娆，树干和树枝生得豪放。就像走进一个巨大的迷宫，放眼望去，争相竞放的桃林里伸出的树枝，就像成千上万的长臂，可以随时随地把你缠绕，使你身陷其中。我以为，要在雾中看桃花，这使得她们更加美丽。雾中散发出一种柔和的光，山上的人和树的影子都是模糊的。透过雾中凝视，如果此时周围的一切都沉默了，会不会有一只美丽优雅的鹿在安静的山中漫步，饮得草木上的露水呢？远古的春天，这里想必也开着相似的花，踩出相同的路。山民们摘了野菜回家煮饭，总有人等在村口。我一边联想，一边拿起相机拍了许多张照片。山水并非布匹，可以一段一段割开来裁衣，心境的差异，犹如不同程度的光，投在山水之上，返变出千变万化的景观来。但我还是习惯游走于周边山水之间，把景观储存在一片片记忆中。

往山顶拾级而上，在半山腰一险要处，有一块天然镶嵌的巨石，给人一冲飞天的感觉，叫做“飞来石”。“飞来石”停驻在山上，酷似一只飞鹰从天而降，仿佛是活的，它会发声，会摇动，会飞翔。探伸在半空之中，愈发显得飘渺空灵。这时，我把视线转移到了那陡峭的山壁，山壁像一位穿着银色盔甲的巨人，直奔云霄，大自然用神功伟力，将人间的山水雕琢成了精美的艺术品。

又是行走，或路，或阶，疲惫之极，终至山顶观景天台。天台面积超过百平方米，石板地面，四周仿木石栏，在西南角落里建有一处古拙、原始的六角亭。此时，山谷空濛，云雾飘渺绕于林海之上。远处山景如诗如画，一些小村落零零散散点缀其间，忽隐忽现盘山小路浮于山腹之中，宛若一条亮丽的细莽玉带，旷逸、空灵。展现在眼前的景物不是静止的，而是运动的，不是单一的，而是瞬息万变的。云，洁白氤氲、如丝如烟，随着风的脚步在薄雾中拖曳，弥漫着。从沟谷之中生出，袅袅上升，渐渐凝聚，峰林宛如一座浮岛，一座仙山，一座蜃楼琼阁。

与百丈峰深情地面对，侧耳细听，果然听到了不一样的森林涛声——先是轻声低语，似微风在浅湖上摆动，温驯而柔滑。再是喧哗，如小河之水哗哗作响，声传四方。望着眼前的美景，所有的疲惫和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仿佛时间瞬间也凝固了。那时那刻，目光所至，我感慨良多。

山风从历史深处吹来，只要轻轻拂开一点，都能看到先贤们一路蹒跚走来，调理着这个城市的心灵秩序。

黄庭坚与百丈峰有缘，他在北宋哲宗登基年被贬斥至黔南，路经百丈峰山脚，念其兄长一路相送，动情地写下《新喻道中寄元明》。黄大临是黄庭坚的哥哥，在其贬斥到黔州去的时候，陪他一路向前，路上经过一百八盘和四十八渡等险境。此诗平平叙来，情真意切，充满亲情。回忆当年兄长相送的深情厚谊，一路上携手前行的情景历历在目，在被贬谪的岁月，黄庭坚的兄弟、家人给予他最大的温暖。这个淡泊名利的一代文豪，其一生与苏轼缘分最深，二人志趣相投，惺惺相惜，可谓学问共辉煌，人生共沉浮。

北宋的黄庭坚离开后，南宋淳熙年间，朱熹从萍乡、宜春一路揽胜进入新喻，来到县城虎瞰山，远眺东面的百丈峰，西面的钟山，北面的蒙山，南面的鼎山，叹曰：“五星奠位，宜有贤者出。”几天后，朱熹来到百丈峰，访仙人踪迹，观紫台丹井，诗兴勃发，留下了《百丈山记》、《咏葛仙峰》、《万安野馆》等诗文。那个时代，国家偏居一隅，内忧外患。大儒朱熹自幼学习理学，内心深植了理学者所特有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取向，他的这种固执追求却经常与现实发生碰撞，因此一生坎坷，但也始终没有放弃对家国情怀坚守和对世事的抗争。那山里的一块块岩石，当知道这片山中究竟变化了多少春秋，它若有情，能否记下朱子曾经的背影。 

谈到百丈峰的诗情才韵，就不能不提元代范德机、傅若金这一对将诗词文化从百丈峰传播四方的师徒。范德机的诗篇和傅若金的诗集分别收录在《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之中。傅若金自幼家境贫寒，以织席、做针工为生。一次，有人宴请宾客，将其赶出门外，从此以后他忍辱负重，拜在范德机门下，深得真传。范德机去世后，傅若金在百丈峰帮助料理后事并整理老师的诗文及书法遗稿。百丈峰的灵秀之气给了他思如泉涌的诗情才气，锤炼了他冰清玉洁的品格。

百丈峰巍然独立，朝晖夕阴、云雾蒸腾里，脸色是坚毅的，体魄是结实的，草木峰林都紧紧抱在一团，在轮回的无常中风骨凛然地守住尘世的安静，没有流露出一丝妥协。

重回南宋年代，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岳家军的马前卒。那时，岳飞在百丈峰洞口水库操练水兵，在周边的山林操练士卒、排兵布阵。只待出兵平寇，剑锋所指，势如破竹。面对金国入侵，岳飞将军想做的是收复河山，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可惜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把岳武穆所有的希望都夺走了，只能抬望眼、仰天长啸。有谁能懂？依稀记得，点将台上，他揽星问月，纵有千言万语，更与何人说？如今，倚山而建的岳飞点将台被猎猎的山风吹过，仿佛将士们在一遍遍呼喊心中是岳家军的誓词——还我河山。

历史无言，只有你去亲近它的厚度和高度。我曾思考过，山何以崔嵬与壮丽？他笑纳庞大的顽石，他欢迎参天大树，他蕴蓄浩浩水流。所以，大大小小的石头磊成骨骼，石缝里的泥土堆成肌肉，潺潺溪水汇成血脉。山有容纳一切的心性，岁月无声更迭，山巍然耸立在天地间，坐看历史的剪影，倾听悠扬的回声，把一切鲜活地写下。待到星光满山的时候，遍地的清光，山里不知何处悄悄开了一树的花，星星垂落，散发着迟暮的光华，此处便是百年亦好。

唯有敲打雨伞的滴答声，时时提醒着我该下山了。也许是春意的柔情以这样格调迎接着我，也许是喜欢风带给我的清新、自然、不含杂念的感觉，有许多思绪和感慨涌上心头，是浪漫是解脱，像禅意弦律，从心中唱起，激起层层涟漪，这倒是真的。

百丈峰岁月的流痕，似浅笑，如流萤，淡淡的，轻轻的。一段远行，殷实的感觉律动于澎湃的血脉，成了一袭陈酿醇香。(张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