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土地还给稗草与狗尾
五月的南方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阳光斜斜地打在竹篱笆上,把藤蔓的影子拉得老长。这时节的风里总裹着股温吞劲儿,吹过稻田时掀起层层叠叠的绿浪,早稻的稻穗才刚抽出来,青涩地垂着脑袋。
田埂边的水洼最是热闹。前几日还是透亮的镜面,眼下早被浮萍挤成了翡翠盘。蝌蚪们褪去了尾巴,初生的蛙儿扒着蒲草叶打盹,冷不丁被路过的蜻蜓惊动,扑通扑通跌进水里。水葫芦的紫花开得正盛,花瓣上凝着晨露,被日头一晒就缩成颗颗盐粒。塘水涨到离岸三指的位置,既不淹没野芹菜的根,又能让菖蒲喝个半饱——这是老农们量着节气算出来的分寸。
竹林深处藏着另一个季节。新笋褪去褐衣才半月,笋尖就蹿得比屋檐还高。竹节间蓄着雨水,风过时簌簌作响,像谁在吹奏空心的笛。老竹的翠色沉淀得发暗,竹叶背面结着层薄薄的白霜,叶脉却愈发清晰,仿佛用墨线重新勾过。竹根在泥里悄悄分蘖,那些未破土的笋芽正做着拔节的梦,地下的暗涌比地上的喧嚣更惊心动魄。
野蔷薇沿着断墙攀爬,花瓣落进墙角的陶瓮,在雨水里泡出浅粉的茶汤。金银花的藤蔓缠着晾衣绳打转,把晾晒的草帽染得香喷喷。最不起眼的是田垄边的婆婆纳,蓝紫色小花像撒落的星子,开时静悄悄,谢时也无声无息。这些无人照料的野花年年赴约,开足了二十天便收拢种子,把土地还给稗草与狗尾。
小满小满,江河渐满。但稻田里的水始终留着三寸余地,给月光落脚,给露水歇息。早熟的杨梅在枝头胀得发紫,依然留着酸涩的核;新茧刚刚结成,蚕儿还在薄纱里酝酿丝线。万物都停在将满未满的刹那,如同悬在叶尖的水珠,颤巍巍地折射整个春天,却迟迟不肯坠落。
南方的雨季说来就来。云脚刚擦过山脊,雷声还闷在远天,晒谷场的老伯已经收起笸箩。雨滴砸在瓦片上迸成碎玉,檐角的蜘蛛网兜住几颗水珍珠。沟渠里的水流突然有了力气,推着去年的枯叶奔向河湾。这场雨过后,早稻的新穗会再沉下去几分,但离真正的饱满,还差着三五个日头。
暮色漫上来时,我看见竹影在粉墙上摇晃。风里有新穗的清香,混着潮湿的泥土味,恍惚是大地在轻轻叹息。此刻万物都在生长的途中,那些未竟的、待续的、正在酝酿的,比圆满本身更接近永恒。就像老家灶台上那口粗陶罐,常年蓄着半瓮清水——不是吝啬,是给晨露留个念想,给明月留处倒影。(金飞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