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碾碎赣西丘陵的暮色，山影在后视镜里碎成墨色涟漪。车厢角落，妹妹送给母亲的白狗蜷缩成一团，湿润的鼻尖急促翕动，细小的身子在真皮座椅上簌簌发抖。它浑浊的瞳孔里映着陌生的车顶，又突然转向车窗，试图捕捉那些被速度甩在身后的村庄——那是它被连根拔起的世界。当它仰头望向我时，水光在眼眶里打转，像迷途幼兽困在茫茫雪原，连呜咽都带着破碎的颤音。

记得初见时，早春的寒意还未散尽。继父骤然离世后，母亲像株被抽去主根的植物，终日蜷在旧沙发里，目光空洞地望着墙上褪色的全家福。妹妹在千里之外辗转反侧，最终托人带回这只奶白色的小生命："妈，让它陪陪您。"

小狗的到来像道意外的光。它不知人间悲戚，总用温热的肚皮蹭母亲冰凉的脚踝，把拖鞋叼成战利品满屋巡游，蓬松的尾巴摇成永不疲倦的旗帜。母亲凹陷的眼窝里，渐渐有了被搅动的涟漪。她开始按时起身添粮换水，看小狗追着自己影子打转时，眼角的皱纹里终于洇出笑意。这不会说话的生灵，用最纯粹的依恋舔舐着母亲结痂的伤口，让凝固的时光重新流动起来。

但母亲永远是母亲。当春草再次漫过庭院，她抖落一身霜雪，执意要去萍乡打工："趁着还能动，得给孩子们攒点家底。"离乡那日，小狗在母亲脚边焦躁地打着转，呜咽声里带着哭腔。母亲蹲下身，指腹反复摩挲它柔顺的皮毛："在家等我。"小狗仰头舔她的手掌，尾巴却垂成枯萎的藤蔓。直到母亲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它仍守在门槛上，成了一尊凝固的守望者。

此刻我成了迁徙的摆渡人。封闭的车厢像座移动的牢笼，隔绝了小狗熟悉的泥土气息。它在座椅间来回踱步，忽然将脸贴紧车窗，望着陌生的风景发出幼童啼哭般的呜咽。那声音穿透引擎的轰鸣，直击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原来这小小的生命，竟也能承受如此深重的离别之痛。

我解开外套，将瑟瑟发抖的小狗裹进怀里。它先是惊得一颤，随即嗅到熟悉的气息，把脑袋深深埋进我的臂弯。掌心传来的颤抖渐渐平息，恍惚间，童年记忆里的旋律不自觉地从喉间溢出——那是母亲在我发烧的深夜，抱着我哼了无数遍的摇篮曲。此刻，这跨越时空的曲调竟成了抚慰生灵的咒语。

暮色四合时，萍乡的街巷亮起暖黄的灯。母亲早已等在巷口，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车门刚开，一道雪白的闪电便扑进她怀里。小狗用湿漉漉的舌头疯狂舔舐她的脸庞，尾巴重重拍打着她的腿，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呼噜声，像在诉说漫长等待的委屈。母亲紧紧搂着它，眼角的泪水滴落在小狗的绒毛上，开出晶莹的花。

跟着她们走向出租屋时，我注意到小狗脖颈处晃动的红布条。那是妹妹亲手绣的，边缘早已磨损起毛，"替我看妈妈"几个字虽已模糊，却依然倔强地闪烁着微光。晚风拂过，布条轻轻摇晃，像永不熄灭的承诺，将游子的牵挂牢牢系在母亲漂泊的衣襟上。

原来爱从不需要语言。这只穿越百里的小狗，用整个生命诠释着守护的意义。它替远方的儿女守着母亲的晨昏，用温热的依偎填补岁月的裂痕，让迁徙不再是孤独的旅程。在它湿润的瞳孔里，我们终将读懂：所谓永恒的陪伴，或许就藏在每一次焦急的等待、每一声重逢的呜咽，和那根系着牵挂的褪色红绳里。

（作者: 大江网万炳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