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七十一岁了，人生之书已翻至厚重章节。然而，童年那些放学后的时光，却如阳光下的露珠，闪耀着一种永恒的光芒，反而愈发清晰可感，竟在记忆深处浮凸如昨。

那时放学铃声一响，便如鸟归林。书包随意地甩在背上，便奔向河湾。水草柔柔地缠着脚踝，河水清澈得能看见细小的鱼儿游动。我屏息潜身，双手于清冽的河底摸索着，一忽儿触到滑溜的鱼身，便如获至宝，快乐便从指缝间溢满了全身。而夏天里，桑椹熟得发紫，累累果实坠弯了枝条，摘之不尽，吃之不竭。我们索性爬上树去，坐在枝杈间，一边吃一边丢，嘴唇和双手都被染成紫黑色，彼此嬉笑打闹着，快乐却如那饱满的桑椹汁液，喷涌四溢，染满了整个童年。

甚至我们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在树丛和草堆里玩起“抓特务”的游戏来。那时，我们手持竹棍为枪，穿梭在树丛和草堆之间，藏匿在柴垛后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敌人”，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田埂上人影晃动，我们便警觉地伏低身子，把呼吸也屏住，俨然肩负着守卫家园的重任。待到“战斗”结束，一个个泥猴儿似的孩子，在夕阳里相视大笑，脸上沾满泥土，衣襟也满是草屑，但眼中闪烁着的光芒，却分明映出了整个原野的辽阔。

如今，每每路过楼下的小区，常看见几个孩子聚在一处。可他们却只在那方寸之地打闹，喧哗声在水泥墙壁之间来回碰撞，最终消弭于无形。再不见那苍茫田野，也无淙淙溪流，他们的嬉闹终究缺少了背景，竟显得那样单薄而拘束。更多的时候，孩子们各自坐在一隅，埋首于小小的屏幕，指尖滑动，神情专注却又凝滞。那亮光映照下的眼睛，幽然如深井，与旁人隔绝出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们各自被自己囚禁在了一个小小的孤岛上。

每当此时，我便忆起自己童年放牛的日子：牛绳松松地挽在手中，老牛从容不迫地啃食着田埂上的嫩草，大地散发出湿润而温柔的气息。夕阳西下，把老牛、我和我们的影子拉得悠长，一并融进浩渺暮色里。那牛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叮叮当当，在田野上缓缓传开去，仿佛悠悠摇响了整个旷野的宁静，也摇响了我的心——那铃声何尝不是大地对我们童稚心灵的低语？

七十载光阴如流云过眼，如今闭目，少时放学后的种种仍历历在目：河水的清冽、桑椹的香甜、牛铃的叮当……那一切在生命深处已凝为永恒。当时只道是寻常，却原来，那无垠天地间自由奔跑的欢愉，那与自然万物呼吸与共的亲密，竟成为我灵魂深处最不可替代的珍藏。

如今孩子的世界里，或许也有自己的乐趣，然而我每每怅然若失。那些在泥水中摸鱼、在桑树上采果、在田野间奔跑的孩子们，他们亲手触摸过大地的心跳，耳听过风的密语——那广袤天地间的奔跑与嬉戏，不仅属于脚掌，更是生命初始与万物同频共振的盛大仪式。

后来，我们到底都走入了方寸之地。然而，在灵魂深处，唯有童年那无垠的旷野，才允诺人永为赤子——当生命终将归于狭窄，是那曾无遮无拦的奔跑，默默为我们的精神存着一点辽阔的余粮。

附词一首:

《沁园春·忆儿时野趣》

少岁悠游，放学归来，日色正长。  
向溪头摸鲤，清波溅袖；桑间采椹，紫露沾裳。  
牛背横笛，田塍逐影，也拟英雄捉敌忙。  
斜阳里，共炊烟袅袅，笑满村庄。  

而今几度回望，叹童趣如风不可藏。  
看小区院落，稚儿嬉闹；屏前灯下，各自徜徉。  
天地虽宽，身心渐窄，谁记当年野兴狂？  
空怀想，剩一襟晚照，几树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