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好一个人字,做好一个真人
祖父教我习字,常言道:“字为心画,人如其字。”他铺开宣纸,饱蘸浓墨,笔锋一触纸面,墨色便如一颗心般饱满地渗开。他笔下的“人”字,结构简单至极,只一撇一捺两笔而已;然而两笔之间,却仿佛各自生出了生命的筋骨与血脉,稳稳地立于纸上。我每每凝神端详,总觉此字虽只两笔,竟如人之挺立,其形其神,分明蕴藉着做人的深沉道理。
“人”字落笔,那一撇起笔之时,须得逆锋微顿,如人初始,先得经历一番沉潜蓄势;继而中锋行笔,当如行走人间,当需挺直脊梁,昂首坦荡地前行;行至撇末,又缓缓提笔,暗含了人生收放有度之智慧。另一捺则起笔轻巧,随之渐渐用力按捺,直至最后笔锋沉稳收住,恰似人生扎根于世,踏实稳重方成根基。书法大家文徵明八十九岁高龄之时,仍能写出笔力遒劲、锋棱犹在的“人”字,其书品人品,皆如墨痕浸透纸背,直抵观者心灵深处——字里行间,莫不印证着写字的规矩与做人的尺度,原是同一种精神气度在纸面内外同时生长。
我亦曾懵懂,写“人”字时捺笔故意歪斜,祖母见了只轻轻说:“笔歪无妨,但心歪不得。”随后她握紧我的手,重新端正地写了一个“人”字,指间力道仿佛传递着一种郑重嘱托。我那时方知,笔画端正与否,诚然关乎纸面黑白;而内心端正与否,却关乎一个人脊骨是否挺拔,精神是否磊落。人之一字虽简,那一撇一捺却如双足立于大地,又如双臂支撑于天地之间——两笔相撑相扶,支撑起一个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的“人”字,岂不正是人与人之间彼此扶助、彼此支撑的象征?我们便是这般互相成为对方那不可或缺的一笔。
后来祖父缠绵病榻,手已无力握笔。一日昏沉中,他忽颤颤伸出枯瘦手指,在我摊开的掌心里,用尽残余气力,缓缓描画了一个“人”字。指尖的轻颤与摩擦的触感,像无声的钟磬敲打着我的心,那分明是生命之火熄灭前,最后一次将毕生所悟郑重交付。那掌心的无形笔画,却比任何墨痕都更深地刻进我的生命——此时无声胜有声,原来人间至深的训诫,未必以墨书于纸上,却可以生命为笔,刻入另一颗跳动的心。
两笔写就一个字,一生修炼一个人。提笔落纸之际,墨香氤氲着人心;笔笔落下,亦如人之一生步步走来,每一笔都关乎内心格局,每一划皆映照生命姿态。字有千形,人具万貌,然而亘古不变的是——写好一个人字,做好一个真人,那点横撇捺之间,原是我们于天地间写下的最庄重的自我承诺。
(作者:大江网万炳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