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熬药的小泥炉终年守在檐下，炉火微红，药气氤氲，吐纳着苦涩却温存的气息。炉上砂锅里的药汁缓慢地翻滚着，如同一种平静的呼吸。祖母端坐炉边，神情专注，她那只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握着蒲扇，轻轻摇动，扇起微弱的风，仿佛拂动时间之尘。

那日，我伏在案前习字，临摹一个“心”字，却总写不好那一钩。祖母搁下蒲扇，凑近细看，微微摇头：“心字看似简，中间一点卧钩，下面三点呼应着，如同人心跳动，起伏有脉息。”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那无形的笔划仿佛落在空气里，却刻在我心上。我凝神细看，那卧钩确实如心之形，起伏有致，三点如血脉归流，三笔之间，竟有生命在轻轻呼吸。

那时我尚年少，不解其中滋味。后来有次放学回家，只见祖母卧病在床，面色苍白，身体显得轻飘无依。我手足无措，忆起她曾教的“心”字之法，便悄悄熬起药来。守着炉火，我笨拙地模仿祖母的手势，心绪却如锅中沸腾的药汁，上下翻涌——病榻上祖母那微弱的呼吸，仿佛也正应和着“心”字那卧钩的起伏。药汤在锅中翻腾，渐渐收汁，最终凝成一小碗温热的希望。祖母饮下药汁后，脸上浮出薄薄一层红晕，她握紧我的手，眼底是无声的欣慰。此刻，那“心”字卧钩的起伏，仿佛在我掌心深处搏动。

后来祖母病情渐重，终究无力回天。她弥留之际，气息微弱如丝，却仍挣扎着抬起手指。指尖在空中艰难地描画着，一遍又一遍，虽无纸墨可依，然而那悬于虚空中的字形，分明是“心”字。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仿佛也凝固在这无形的书写之中，成为投向我的最后叮嘱——直至那手指终究无力地垂落，如同笔锋最后轻盈提起，却留下了最深的刻痕。

那夜雪落无声，我独坐于檐下，炉火早已熄灭，唯余冷灰。天地之间，只存下我，还有那炉上曾经沸腾过药汁的空碗。我摊开手掌，指端在冰凉的碗沿上轻轻摩挲，仿佛试图重温祖母指尖的温度，寻回那个悬于虚空中的“心”字。雪片簌簌飘落，我竟忽然看见那空碗里凝结的薄霜上，悄然浮现出“心”的痕迹——是蒸汽余温的遗痕？还是心底执念的投射？此际，那三笔字形，如同烛火照亮了记忆长廊，它不再仅是纸上的墨痕，更是在灵魂深处映照出祖母的慈爱面容：那碗药的温热，那习字时她轻柔的指正，那最后悬于虚空中的笔画……

“心”字笔画如此简单，却蕴含了人世间最深的悲欢与最重的嘱托。它如烛火燃烧，照亮了生命幽微的角落，也如种子深埋，于寂静中生出根须。

人之一生，心字虽简，却要用心去写；笔画虽少，却要用力去活。那三点一钩之间，隐藏了生之温热，亦沉淀着死之静美。它简单如呼吸，却深奥如命运。这字虽仅三笔，却是我们在人间刻下的最深印记——原来心字简单，却要耗尽一生才能真正读懂；而读懂了心，便也读懂了自己在天地间曾怎样活过。

（作者: 大江网万炳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