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之上
作者:徐小雅
“月亮走,我也走……”在全国闻名的山药之乡瑞昌南阳,一个被青山环抱的小村子里,有个外号叫“黑皮”的中年男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洒满月光的田埂上。他的肩头坐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脆生生地跟着哼:“月亮走,我们也走……”

那丫头是我,“黑皮”便是我的父亲。如今,四十年过去了,父亲的双腿开始打颤,而我也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每当抬头望见月亮,记忆就像被月光浸透的老照片,带着我穿越时光,回到红砖青瓦的老屋,回到青苔斑驳的山谷,回到父亲肩头那个充满爱的世界……
八十年代初的山村,月亮总挂得低。父亲年近三十才娶亲,第二年秋天有了我。他满心欢喜,把我托在手里,像捧着一颗珍珠。
四五岁时,我整天像一只欢快的小燕子,满村子疯跑。直到月牙钩住槐树枝,才吹着跑调的口哨晃悠回家。
“‘大小姐’回来喽!”小姑姑笑着掀开门帘打趣道。
“疯丫头,你还知道回来呀!一家人都在等你,饭都凉透了!”母亲一边唠叨,一边往炉灶里添柴,火星子噼啪作响。
我心里有些委屈,噘着嘴,气呼呼地冲进里屋,木门“砰”的一声撞在土墙上。月光从窗棂钻进来,轻柔地洒进屋内,在泥巴地上织出一张银白的网。门外,脚步声沙沙轻响,像晒干的稻穗在夜风中轻轻相拥。
“英儿,开门。”父亲轻声唤道。
“不开!就不开!”我靠在床边,拼命压抑着内心的喜悦,故意没好气地回道。
沙沙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开始不安起来。一会儿走到门口,把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一会儿踱回窗边,揪着衣角,百无聊赖地数窗外的星星,一颗、两颗……
“再不出来,红薯丸子可要被老鼠叼走了。”父亲的声音再次传来。
木门“吱呀”一声裂开条缝,父亲的手掌带着晒谷场的麦秸香,轻轻捏了捏我的鼻尖:“走,爹带你到后山看月亮去。”
山路弯弯,野菊在风中簌簌低语,父亲的解放鞋踩碎一地月光。半山腰的空地上,父亲像变戏法似的,从裤兜掏出包着油纸的红薯丸。我们席地而坐,一边吃着美味的红薯丸子,一边兴高采烈地数着星星,满怀憧憬地畅想着大山外面的世界。

“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父亲唱起了当时的流行歌曲《英雄赞歌》,嘹亮的歌声惊飞了栖息在枝头的夜鸟。我紧紧攥着他粗粝的大手,仿佛握住了整个宇宙的温暖与力量。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却在方圆百里小有名气。大概是因为他曾在村小做过几年代课老师,会写诗、会唱歌,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而最让我引以为豪的,是父亲赤脚医生的身份。
“走喽,出诊喽!”皮肤黝黑的父亲,总是穿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头发三七分梳得整整齐齐。我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紧跟在父亲身后,时不时摸一摸那刻有十字架的褚红色药箱,向村里小伙伴投去骄傲的眼神。
到了王二柱家,“听诊器……”父亲一声令下。我郑重其事地打开药箱,踮起脚将银色听诊器递给他。
“二柱,这段时间可要好好养着。开两副药,吃了就会见好!”父亲认真地叮嘱着。
“‘黑皮’哥,我,我……”王二柱有些为难地开口。
“不着急,病好了再说。等会儿,让英子把药抓好给你送来。”父亲说着,便开始收拾药箱。
后来,我听母亲说,王二柱欠着我们家几百元医药费,可父亲却从未上门催要。“不是真没有办法,谁会欠着看病钱……”这是父亲回应母亲的话。
有一回,听说村里陈婆后脑勺生疮化脓,我跑去像模像样地诊断一番,确定是毛囊发炎所致,便偷偷拿了家中的药膏给她涂抹。父亲知道后,非但没责怪我,还夸我是他的好助手。陈婆痊愈后,上山采了一篓子小竹笋送到家里,说是奖励我的。
还有一次去邻村看诊,我走累了,父亲就把我架在肩头,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隔壁小敏哥酸溜溜地问:“‘黑皮’叔,脖子不疼吗?”父亲笑而不答,顺手摘下一朵野菊花,轻轻地斜插在我的辫梢。
我在父亲的肩头一天天长大,父亲却从不舍得让我干农活。农忙时节,月亮升上半空,他和母亲还在田里插秧,而我只是坐在田埂上,晃着脚丫,把瓜子壳摆成星星图案,与天边的月牙窃窃私语。
我最盼望的,是四邻八村放露天电影的日子。有时候,为了让我看上电影,父亲甚至会翻山越岭,背着我去邻村。在放映场边的草垛上,三五个愣头青或坐或立,嬉皮笑脸地朝着我吹口哨,父亲见状,一脸严肃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一把将我举上肩头。银幕上勇敢机智的小兵张嘎,离我近得仿佛能相互交换眼神。

父亲的肩头,承载着我甜美的梦。然而,昏暗的老屋前,山风裹挟着打工潮的消息呼啸而至。我迷迷糊糊听见伯父劝父亲:“丫头片子读什么书?送去广东……”
“英子要考大学。”父亲的声音坚定有力,没有丝毫犹豫。
九十年代的打工潮绕着我走了,可父亲却无奈地涌入了南下的人潮。班车开动,卷起的尘土迷了我的眼,我追着车尾灯,一直跑到岔路口。这时,月光突然倾泻下来,把山路劈开一条银河。远处黛青色的山峦连绵起伏,像是一道道呜咽的脊梁。夜深了,窗外的月光亮如白昼,我缩在老屋的木床上,满脑子都是父亲扛着蛇皮袋跨过月台的背影……
一个月后,父亲来信说,他在一家公司做搬运工,每天都得扛上千斤重的货物。刹那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像断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洇湿了信笺。当晚,我趴在煤油灯下含泪回信:“爹,要是太辛苦撑不住了,就回家吧,我和娘都念着您呢!”可父亲在下一封信中写道:“只要一想到你,我就有了干劲,你可是爹的精神支柱……”我和父亲就这样在一封封信中,彼此关心,互相打气。三个月后,父亲在信里告诉我一个好消息:“爹在仓库记账,不用搬货了。”我抚着信尾工整的“坚持就是胜利”,想起父亲教我写毛笔字时说的话:“横要平,竖要直,人活着就得有筋骨”,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走出大山,让爹过上好日子。”
第二年开春,母亲也踏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从那以后,后山的月亮变得冷若冰霜,锋利的月光将山谷割裂开来,一半是晒谷场上曾经回荡的童谣,一半是工厂机器永不停歇的轰鸣。
后来,我如父亲所愿,研究生毕业,在城里安了家。父亲也从东莞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他说那是他的根脉所在。
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转眼间到了2017年,武九高铁刺破山野的寂静,复兴号风驰电掣般掠过村口古樟。祠堂古朴的雕花门楣在崭新的柏油马路上投下淡青的影,那承载着我童年记忆的老屋,也改建成了三层楼房。
去年中秋携子回乡,父亲执意要背小外孙上后山赏月。山风依旧裹着野菊香,父亲哼着走调的童谣,月光在他被岁月染白的鬓角流淌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