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投书浦”:磐石浮言,斯文之憾

2025-07-09 09:37 阅读
饶国平

作者:饶国平
       《休闲好去处,南昌将新增一座公园》,本是桩好事。可地基未动,根基却已动摇——那“投书浦”千年身世,竟被一张薄唇说成了江心浮萍,言其乃“赣江中小洲”。此论轻飘如絮,随水浮沉,偏又端坐于高堂之上,真叫岸上磐石亦忍不住兀自冷笑。


        此说之虚妄,无须深掘,只消略翻故纸便已分明。《水经注》墨迹分明:“赣水西岸有磐石……谓之投书渚”。此“西岸磐石”四字,如定海神锚,将一段史实牢牢钉于江滨实地。何来小洲浮荡之说?

        投书浦在汉晋之际已是声名远播的“石头津”、“石头驿”。津者,渡口;驿者,舟车驻泊之枢纽。倘若真如不过是孤悬江心的弹丸之地,舟楫如何泊岸?车马如何踏足?驿站楼阁,莫非能凭空悬于水波之上?古人行事,脚跟是踏在真实土壤上的,非如某些今人臆想,能履虚水若平川。

        所幸历史遗痕未曾尽灭。省档案馆余杨先生翻出的民国老照片里,红矶石上塔影亭然,三块赭色岩礁如犀牛饮水,江心未见寸苇,岩根深深咬合在民国地图“石头津”的朱红印记里。1983年南昌文物普查,更于闸口淤泥中半露“晋殷洪乔投书处”碑石。碑身苔痕斑驳,无言诉说着与《水经注》“赣水西岸有磐石”的千年对质。


        记者编辑与教授们若肯移步碟子湖大道。

        或可见省重竞技管理中心门前那株歪脖子树——盘绕树根下的半截石桥墩,正属清乾隆年间遗物。桥板虽朽,石缝里嵌着的康熙通宝却锃亮如新。这哪里是江心孤岛的遗存?分明是古渡口拴船的沉重石碇,是殷洪乔当年掷书时踩踏的坚实跳板!


        “小洲”之说,如同在青石板上画出涟漪,竟教人错把磐石认作浮沤。

        更见岩顶荒草间,几茎野豌豆正攀附民国石塔残基,倔强滋生。这抹不驯的绿意,恰似那些被时光遗忘的古渡口,在城市的喧嚣轰鸣中沉默而固执地宣言:石虽不能言,其骨最可敬;津渡纵蒙尘,真相终需明。

        这磐石上叠印着多少重历史步履?谢鲲在此劝谏王敦,《世说新语》载王敦长叹:“余不得复为盛德之事矣!”这沉痛余音,仿佛仍缠绕于赭东侧的裂隙之间。唐人韩愈泊舟石头驿,曾见“渔商多末事,耕稼少良畴”,犹要“凭高回马首,一望豫章城”。李白寄信裴侍御,亦曾调侃“恨不三五明,平湖泛澄流”——若此地真如“江心孤岛”,诗仙岂非成了水中捞月的痴人?最惊心动魄莫过陈霸先陈兵石头津,《南史》载周文育烧栅伪退,引得萧勃联军“望之大喜”,孰料对方夜渡赣江如神兵天降。若依“小洲”之论,这等改写南朝国运的奇袭,岂非成了《西游记》里筋斗云般的儿戏?


       投书浦常带前缀“石头口”,其实联带着周边地名群。地名流转本一本密码。如“舍里甲”的方言迷雾,不过岁月流转的印记。昌北老者犹记,红谷滩淤泥下埋藏整排木桩,桩头刻有“石里夹”字样——赣语中“夹”正通“甲”,与《水经注》“石山夹峙”之载丝丝入扣。从石头口上行,沿今乌沙河穿越狮子山(太子庙)夹峙的隘口,“石里夹”(“夹”音通“甲”),指“石山之间的狭窄航道”?有网友称沿“舍里甲”公交马路线与现称双港路交叉点,六十年代时称“舍里乙”。保利花园曾发生赣江水倒灌证明地势低凹。从“石头津”到“石里甲”再到“舍里甲”,分明是大地自身在史册上盖下的三枚指纹。古人在这里设驿站,叫做石头驿。另外,还在这里设立西昌县,它是现在新建区的前身,也是古“新建县”最早的县治所在地。你有看过把县城设在江中小洲的例子吗?

        有些虚妄之论,原不必深究。2017年省城学者们鞋底沾泥,踏遍红谷滩十余遭;2018年《江南都市报》墨迹未干,“晋代投书浦之危”的标题赫然连刊数版(本人有幸组稿)。地方耆宿躬身十年,淤泥里淘出唐宋桥墩,荒草间寻得明清碑碣,早将石头津的千年骨相拼凑完整。那磐石上叠印着谢鲲的袍角、韩愈的屐痕、李白的酒渍,桩桩件件都在史册里生了根。

        偏有教授施施然登场,指江为砚,蘸水作墨,硬将岸边磐石画作水中浮岛。地方学者十年考据积成厚厚一摞纸,竟抵不过高堂之上几句轻飘飘的“赣江中小洲”!这般“治学”倒似江上渔夫撒网,网眼大得能漏过艨艟巨舰,偏要捞那虚无缥缈的月影。


       至于“历史变迁,交通改道”之论,更是抽刀断水。

       改道者,舟楫之航线;磐石何曾离岸半步?当年殷洪乔所弃乃请托之信,今日某些人所抛,却是千年铁证。连磐石带史册一并掷入水中,仿佛唯恐真相浮出水面。殊不知鱼塘主人拄锹立在水边,望着浑浊的江面直摇头:“老桥墩还在水底埋着呢”——淤泥下的石基比纸上的宏论沉重百倍。

       现省重竞技中心红砖墙上,“全国举重后备人才基地”的铜匾在阳光下刺目。谁能想到,这堵墙后深藏着初唐驿站、六朝古战场、明清盐仓的夯土?挖机铲斗之下,唐砖宋瓦正与现代建筑垃圾无声厮杀,恰如殷洪乔的请托信与教授的“小洲说”在历史长河中扭打角力。应宗强老师曾为此连续几年写提案,呼吁保护凤凰洲汉晋豫章名迹郦道元《水经注》磐石及投书浦故址的建议。


       岸边红岩静卧千载,风霜刻骨亦不曾挪移半寸根基。而今有人空空,竟欲将其连根拔起,移植为虚浮萍踪。我们今人这等“治学”,倒真应了殷洪乔当年掷书时的愤语:“沉者自沉,浮者自浮”。磐石沉潜于史册深处,谬论浮泛于世人眼前——这便是世情常态?!

       待公园落成之日,游人若见奇景:一方赭色磐石刻满盛唐诗句,另有一块簇新石碑悬于半空,上书“赣江中小洲”。莫要惊奇,此乃今人附会之新典:前者证地,后者证人。千年磐石当会心而笑,那悬空的碑文,原是专为击打荒诞不经的妄言而设。


       朋友劝我莫当真,当真会吃亏;当真拉仇恨,但总要有人当傻子,总要有人说真言。殊不知谬论若铸成牌匾,挂上公园门楣之日,便是整座城替虚妄背书之时。当游客手指“江心洲”的解说牌哂笑,伤的不是斯文体面,而是千年豫章的文化根脉。


       磐石不言,却以身躯丈量着千年时光的深度;浮言虽嚣,终不过是投于水面的虚影。投书浦野豌豆的绿须还在赭岩上缠绕蔓延,这无声的攀援,正是大地对轻浮之论最沉静的嘲讽——它提醒我们,历史之根深植于厚土,岂是江心浮沫所能承载?

推荐延伸阅读文中所引材料来源:

1、《江南都市报》:晋代投书浦之危

2、凤凰洲汉晋豫章名迹郦道元《水经注》磐石及投书浦故址的建议 提案

3、“舍里甲”昌北航运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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