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记人，也忘人。我们那故事，仿佛被风雨揉皱了搁在角落的旧账本，不声不响，却偏又未曾勾销。

    秦淮河惯看聚散，我与你的重逢，亦不过是它水面上浮泛的一缕微风，偶然擦过，便杳无踪影。彼时我们年轻，以为脚底便是世界。曾在雨后巷弄里踱步，雨水顺着旧檐滴答，在青石上摔碎，溅起一圈圈细小涟漪，像是时间本身在青石上磕碰出的微痕。

    天骤然阴了，大雨兜头泼下。两个傻子没有伞，也不奔逃，相视一笑，竟在滂沱中奔跑起来。雨水灌进衣领，笑声穿透雨幕，那天幕也竟被这莽撞的笑声撕开了一道缝隙。原来风雨再狂，有人并肩，狼狈亦是万顷晴空。

    秦淮河之夜，花船簇拥，灯火如醉人眼。我们伫立古桥，河水幽幽地浮动着灯火的碎金。絮絮叨叨说些闲话，当时只道是寻常，却不知正是这些浮泛的言语，竟如星子般照亮了脚下那一段荒芜又珍贵的路。

    一起钻过廉价古玩店，在假货堆里指指点点，彼此嘲笑对方眼拙如“乡巴佬”。分食一碗面，最后一点面汤也推来让去——那穷日子里半碗面汤的暖意，抵得过日后万千珍馐。彼时已隐隐晓得，所谓珍贵，不过如此：是荒诞世相里，两个灵魂粗粝却真实的相磨。

    后来被南京城轻轻一推，便把我们各自抛入尘嚣深处。没有郑重道别，没有多余泪痕，仿佛命运只消轻咳一声，人便各自被生计的洪流卷裹而去。到底是因那场骤雨太烈，冲垮了心防？抑或我们各自暗怀怯懦，竟不敢承接这情谊之重？

     雨声喧哗，吞没了临别未竟之言。那些悬在半空的话，连同未践的约，被雨水裹挟着，沉入秦淮河幽暗的底里，再无觅处。

    然而，这未了的账目，终究刻在骨上。夜深人静，南京城那些旧街巷、那些雨、那些笑骂，便如潮水般回涌。记忆竟比任何契约更牢固，它不声不响，把逝去的时光凿成心底蜿蜒的河床。

    终于明白，人一生所经历的风雨，非为淹没你，而是为了淘洗——泥沙俱下后，水落石出处，原来最硌人的竟是那未能捧住、眼睁睁流逝的暖意。这暖意虽已消尽，却为日后所有跋涉暗暗赋形；它如沉船朽木，于生命深海中悄然生长出珊瑚般的硬质，支撑我们继续泅渡。

    如今音书断绝，倒像一笔糊涂账。也好，各自成了对方的旧债，不必偿还，亦永不勾销——横竖这世上的账，原就不靠清算，只凭那一点未冷的余温，在各自命途的寒夜里，隐隐约约地续着灯火。
    在兵荒马乱中，人终于看清：那些未能捧住的暖意，比风雨本身更硌人。

作者：金飞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