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明代藩王的前半生与后半生
据《南昌县志》记载,当年朱元璋与陈友谅交锋于鄱阳湖,曾屯兵武阳渡。民间一直盛传,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居住于武阳镇朱坊,随军参加了鄱阳湖大战。
事实上,鄱阳湖大战发生于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七月,而朱权出生于明洪武十年(1378年)夏天,因此,所谓朱权随军参加鄱湖大战并居住于南昌之说无疑是个谬传。
但人生往往富有戏剧性,在永乐元年那个晦暗的春天,26岁的宁王朱权被改封南昌,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座赣江畔的城市。

抚河畔的朱权塑像
一
洪武二十四年,朱权被明太祖封为宁王。两年后,朱权赴藩地大宁(今内蒙古多伦一带)。此时,宁王朱权带有甲兵八万、战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骁勇善战、所向披靡。
建文帝即位后,实施削藩行动。燕王朱棣不甘,于1399年4月发动靖难之役。他忌惮朱权抄其后路,便使诈前往大宁,执朱权之手嚎啕大哭,谎称不得已才起兵抗衡朝廷,如今兵败,恳求兄弟代为起草奏章向建文帝谢罪。
朱权并非一介莽夫,但待人过于真诚,被兄长淋漓尽致的表演迷惑,结果被朱棣挟持,绑上谋反的战车,麾下精兵悉数为朱棣所驱使。
靖难之役尘埃落定后,朱棣如愿登上九五之尊。朱权自然不敢奢望兄长会兑现当初“事成,当中分天下”的许诺,只想求得南方一隅之地安身。但朱棣否决了其请封苏州、钱塘的诉求,希望他选择建宁、重庆、荆州这些边鄙之地,最后朱权不得不接受改封南昌的事实。
朱权郁郁寡欢地入驻江西布政使司衙门,这里也因此成为宁王王府。兵权被剥夺,宝剑再不能露出锋芒,对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青年将领而言,可想而知,是一种怎样的致命打击。
更令人惊魂的是,朱权在新封地的座上还未坐热,便有人诬告他私下施展巫术诅咒害人。明成祖窃喜之下,立即命人秘密查访,未获证据,这才悻悻罢手。
汉武帝时期的巫蛊之祸犹在眼前,熟读史书的朱权逃过此劫之后,后怕不已,他下定决心韬光养晦,对外托病,不再过问政事,关门闭户读书写字,做一个王府隐士。
章江门
二
在大宁时,征战之余,朱权便醉心于古琴研究。偶然间,他得到宋代田芝翁的《太古遗音》残本,如获至宝,品鉴欣赏之余,有心要进行整理。如今,裹足于南昌宁王府,正好可以一心一意拾遗补缺。
任凭世间风吹雨打,一盏孤灯只照琴心。朱权迷恋于乐律的高山流水之间,在三十五岁那年编修完成《太古遗音》,这本书被誉为中国首部成体系的琴论专著。
兴犹未尽,他又开始编选《神奇秘谱》。搜罗千余首流传下来的曲目,精挑出六十四首神曲,自汉晋唐到南宋,均有代表,其中大胆编入一些道教琴曲,成就《神奇秘谱》三卷,上卷称《太古神品》,计十六首,中、下卷称《霞外神品》,计四十八首。
朱权对琴的痴迷几乎像强迫症一般。他竟亲自选材制作出了明代第一琴“飞瀑连珠”,并署上自己的名号“云庵道人”。谁也不曾料想,1977年,古琴演奏家管平湖先生用这架古琴演奏的《流水》,被录入美国“旅行者1号”太空飞船携带的镀金唱片中,琴音撞破天界,传响苍穹。
朱权当然不会想到身后六百年的传奇,他只是将“飞瀑连珠”当作自己的知音,让《梅花三弄》复活于指尖,深情地倾诉衷肠,月光如水,心事潺湲。
琴曲《梅花三弄》,乃《神奇秘谱》里的名曲之一。这首琴曲相传起于东晋的桓伊,几经演变推扬,至明代时,已无琴谱的详细记载。朱权通过千淘万漉,终于抢救出这首远古之曲,还以其本来面貌。他还在解题时强调:“桓伊出笛作梅花三弄之调,后人以琴为三弄焉。”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明成祖朱棣驾崩于榆木川,八月,长子朱高炽登基,仅一年便暴病而亡,二十六岁的皇太子朱瞻基于洪熙元年六月成为明王朝新的掌舵者,是为明宣宗。
有意思的是,此时的宣宗皇帝,跟朱权初到南昌城时年纪相仿。不过,此时东湖之畔的朱权,已俨然仙风道骨,沉醉于修道、抚琴、吟咏、唱和的精神世界,熙熙攘攘乱纷纷的宫斗与他毫无瓜葛。
影视剧中的宁王朱权。来源/电视剧《郑和下西洋》截图
三
宁王府毗邻铁柱万寿宫一侧,为明代布政使司衙署,也是元代行中书省、宋代隆兴府故址,建筑并不豪华,其位置在如今的南昌市子固路东、胜利路西、杨家厂南、后墙路北。
有意思的是,朱权在王府里专门腾出房间,设置了一家“文英馆”,负责刻书刊印,让自己的文艺思想、精神图腾、审美情趣、心灵诉求复活于书卷里。月照西楼时,朱权忽然觉得自己拥有了另一个疆场,他的八万甲兵、六千战车和朵颜三卫骑兵依然在纵横驰骋,摧枯拉朽。
寻道问隐,是朱权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一环。《献征录》如是评价朱权:“好学博古,诸书无所不窥。旁通释老,尤深于史。”可以说,朱权是一位学贯百家的“杂家”,精力充沛,笔耕不止,“古今著述之富,无逾献王者”。
明朝自建国始,即十分重视释儒道三教的功用和精神统治,朱元璋甚至撰写《三教论》加以阐述,他对道教尤其青睐,写了一篇《御制周颠仙人传》宣传“神神妙用”。受此影响,朱权从小便喜好道术,以至于朱元璋称:“吾此儿素有仙缘。”
被打发到南昌坐冷板凳之后,朱权更是乐于此中天地,与江右道教人物交往频繁。
朱权与龙虎山天师道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过从甚密,寄诗往返,其中《送天师》写道:“霜落芝城柳影疏,殷勤送客出鄱湖。黄金甲锁雷霆印,红锦韬缠日月符。天上晓行骑只鹤,人间夜宿解双凫。匆匆归到神仙府,为问蟠桃熟也无。”
或许源于对道教的痴迷,朱权对许逊(许真君)充满敬意,到南昌就藩后,他前往铁柱万寿宫观览拜谒,并将此确定为演习王府礼仪的场所。朱权在大宁时,将自己的居室起名曰“太清”。
随着对道教的修炼日益精深,他乐于给自己取道号,宣称自己乃南极冲虚妙道真君。他还曾居住于西山的道教第十三洞天天宝洞,专心致志地研修净明道。
悟道之余,朱权为道家辛勤笔耕,至少编纂、创作近三十部相关道教的著作和杂剧,最为有名的当数《天皇至道太清玉册》八卷、《庚辛玉册》八卷。
宣德七年(1432年),他甚至在自己未来的陵墓前修建了一座道观,名“南极长生宫”。朱权生前“不乐封藩,栖心云外”,去世后,则头戴道冠,身着道袍,曾经的赫赫藩王,完全是一番道人风范。
众所周知,元曲杂剧包括散曲和杂剧,在中国文学史上可与唐诗、宋词比肩。朱权在与文人学士的交往中,对元曲杂剧多有涉及。
经过深入研讨、梳理、思考,最终于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形成《太和正音谱》二卷,两部分内容分别为戏曲理论和史料、北杂剧的曲谱。彼时,朱权正镇守大宁,年方二十一岁。
朱权进入江西后,北剧逐渐衰微,南戏将要复兴,令他心怀慰藉的是,赣地北剧竟然依旧活跃。醉眼朦胧中,他轻轻打着节拍,缓缓吟诵:“江亭远树残霞,淡烟芳草平沙,绿柳阴中系马。夕阳西下,水村山郭人家。”
仿佛为了酬答宁王的良苦用心,其身后百年间,江西新建人魏良辅成为昆曲之祖,中国迎来了“汤显祖时代”。

明代宁王府旧址
四
没有几人能够一一细数朱权的著述。宣德四年(1429年)至正统十三年(1448年)之间,晚年的朱权依然没有停止著书立说,几近只争朝夕,《茶谱》由是问世。
书中,他指出饮茶的最高境界是:“会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静牖,乃与客清淡款语,探虚立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神表。”这种境界,又何尝不是朱权寂坐南昌四十余年的心灵写照呢?清心寡欲,无为而为,他反而成为一座艺术高峰。
这是真实的历史,也是戏剧性的历史。
明仁宗时期,法禁稍有缓解,朱权上奏称南昌并非自己的封国。朱高炽回信说:“南昌,叔父从先皇那里受封已经二十余年了,不是封国,又是什么呢?”宣德三年(1428年),朱权上书明宣宗朱瞻基,请求将南昌城郊的灌城乡土田赐给宁王府,后又议论说宗室不应确定品级。宣宗立即予以指责,朱权赶紧上表谢罪。
这几件事,是朱权与朝廷往来的为数不多的记载,换而言之,朱权基本从明王朝的高层销声匿迹了。
按理说,经过多年修炼,朱权应该更加清心寡欲,看穿世间的一切,可是为何还会跟皇帝理论这样无关痛痒的问题呢?也许,他只是一种试探;也许,这是其残存的一丝热血还在奔涌。谜团,或许只能交给历史了。
正统十三年(1448年),朱权去世。身后有《宫词》多首遗世,其中一首道:“辇路飞花满翠阴,数年无复幸车临。独有海棠枝上月,几番圆缺到如今。”
编辑:汤吉宁 审核:李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