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味“江南小切”
时下,很多到东北旅游的南方人总喜欢吃上一口冻梨,仿佛驾驭住冻梨,就能征服北国的凛冬。其实,江南的冬日,也有不少以“冻”为名的点心,其中一种最具辨识度的,当属冻米糖。
流行于南方的冻米糖生来就玲珑,它就像那江南雨巷,精致迷人而值得回味。咬一口冻米糖,当浓郁的米香和醇厚的甜味在舌尖缓缓化开,幸福和愉悦的信息迅速在神经中传导,眼前仿若浮现出杏花春雨的诗画风情,直感叹这世界都是香甜的。
雅号“江南小切”的冻米糖,为什么能“冻”住大家的心?
一
每当寒风渐起,江南人家的厨房里便飘起了诱人的甜蜜气息,那是冻米糖原料即将出锅的讯号,也是年味愈浓的标志。就像汪曾祺说的“一炒炒米,就让人觉得,快要过年了”。
南方地区的冻米糖称呼各有不同。江苏人叫“炒米糖”,重庆人称“米花糖”,而在十里不同音的浙江,衍生出了“冬米糖”“米胖糕”等花式叫法,足见冻米糖的乡土根脉之深广。
江西丰城的冻米糖久负盛名,据说乾隆皇帝也是其拥趸。至今,当地人仍以乾隆帝对丰城冻米糖“香、甜、酥、脆”的称赞,作为追求的品控标准。当地人相信,冻米糖与丰城籍的明朝抗倭名将邓子龙有不解之缘。常年征战四方的邓子龙,深知军粮供应之艰难,他想起了家乡香甜沁心的糯米饭。于是下令将米饭晾干炒爆,用糖黏拌,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取名“小切”。
后来,这种军用速食逐渐在民间流传,开启了江南冻米糖的进化史,并以其小巧别致、入口消融等特性而闻名,被人们亲切地唤作“江南小切”。
在浙江钱塘江源头的开化县,也流传着相似的故事。相传,吴越国镇东节度使詹尧臣奉命驻守钱王祖茔时,当地百姓送来糯米饭劳军。冬日的严寒天气下,没吃完的饭被冻成晶体,詹尧臣命人将米饭“回锅”炒炒。有人灵机一动,将炒出的爆米花拌进胶状的薯糖里吃,竟吃出了一种新境界。甜味将安全与幸福的信号传递给身心,故广受军人青睐。
现在想来,冻米糖之所以能风行南方千百年,亦是长江流域稻作文明的投射。糯稻熟了,揉出春天的糕团,裹进夏日的粽子,藏入深秋的酒酿,凝成寒冬的米糖。
二
快雪时晴之际,正是制作冻米糖的好时节。若问如何才能制出一方令人垂涎的冻米糖,手艺人常常笑而不语,因为上好的冻米糖,只可意会难以言传,需要用心雕琢。
冻米糖的精魂是“二晚稻”糯米,它播种于初夏,而后经历梅雨、台风和暑热的漫长跋涉,以130天左右的生长期,积累出独特的甘甜。当这些糯米唤醒麦芽,熬成人间至味的饴糖,成就了冻米糖的香和甜。
除了食材方面,技法上也颇有讲究。冻米糖的制作大致可分为“浸、蒸、晒、发、熬、切”等,其中,最为讲究的是“熬”,即用饴糖、白砂糖和清水精调熬制出糖稀,这一步若出了岔子,便会前功尽弃。手艺人判断糖稀好坏的标准只有一个——拉成长丝而不断为最佳。
一旦糖丝拉成,就得迅速下料。当米在热锅中苏醒膨胀,与花生、芝麻等尽情“跳跃”在一起,直至每一粒都被柔韧的糖稀包裹,闪烁出琥珀般的光泽。趁热,裹好糖衣的炒米要迅速倒入模具中压紧压实,待冷却成型后,再分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历经火的熬煮,又经历天气的寒冷,这正是“冻”的生动诠释。
冻米糖本是民间寻常的糕点,但也能做出一些与时偕行的不寻常风味。而这些,更加考验着智慧与匠心。比如,一直以长条板正面孔示人的冻米糖能否换个造型?手艺人就“切”出了小兔子、米老鼠、小鱼儿等卡通冻米糖。
汤显祖说“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安徽黄山的冻米糖品种花样繁多,其中一绝是红薯冻米糖。落入糖锅的红心山芋片,迅速释放出本身蕴藏的糖类物质,只待给有缘人以甜蜜双击。
如果你在冻米糖里吃出了山核桃果仁,那大半是吃到了浙江的冻米糖。这里的冻米糖,总有意想不到的花样,同样的“跨界”还有年糕冻米糖、桑叶冻米糖、香榧冻米糖等,每一口都是梦回吴越的忆江南。浙江还有贴合时下健康需求的木糖醇冻米糖、无油冻米糖,引得老饕们击掌相庆。
三
抗战时期的山城重庆,每到入夜,就会有小贩挑着担子,踏着青石板铺砌的街巷,一路吆喝:“炒米糖开水——”有人听到这声音,便会开门喊一声:“来一碗。”小贩铲炒米花入碗,加糖,冲入热开水,一碗香气四溢的“炒米糖开水”便呈现在眼前。诗人余光中旅居台湾后,常常在梦中听到少年时在重庆经历的吆喝声。醒来后,心中难免升腾起别样的情愁。
米糖水为什么这么甜?因为在山河破碎的日子里,那每一粒米,都饱含对故土的眷恋,寄托了人们对安定和幸福的期盼,就像余光中在《乡愁四韵》里写道,这“是乡土的芬芳”,“是乡愁的滋味”。
在“车马邮件都很慢”的年代,便于保存、轻盈随行的冻米糖,成为“故乡行囊”的标配。游子们摩挲着裹着黑芝麻的冻米糖,眼前似乎浮现出白墙黛瓦的江南乡村,牵挂起温暖的家,想念水稻田边的父亲和柴火灶前的母亲。
1933年的寒冬,因参加左翼美术家联盟而身陷囹圄的艾青,无法继续绘画,只得借助诗歌抒发心志。铁窗外细雪飘落,艾青吟出了那首成名之作:“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梁实秋写过《馋》:“人之最馋的时候是在想吃一样东西而又不可得的那一段期间。”在缺吃少穿的年代,惦记妈妈藏在洋油箱里的冻米糖,是许多在浙江长大的孩子对春节的集体记忆。
到了年关,那些勾魂的冻米糖,被整齐地码放在洋油箱中,安放在高柜上。每天醒来,孩子们总会问大人,还有几天过年?亲朋好友正月里几时来拜年?他们盼望着年的脚步快点到来;盼望着自己快些长个,只要踮起脚尖就能够到洋油箱;盼望着家人闲坐、亲朋相会时,桌上摆满了冻米糖等各色年味。
如果说昨天的冻米糖是老底子的年味糕点,那么今天的冻米糖,则成为人们慰藉乡愁和治愈烦恼的共同选择。轻尝一口,伴随着一声声“咔嚓咔嚓”的脆响,甜甜的滋味由舌尖弥漫至心头。
无论世界怎么变,冻米糖的味道永远不变。无论青春是否远去,只要回到家人身边,我们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但馋嘴的小孩。(衢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