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版的浒湾

　　细密的雨滴，仿佛随时填平浒湾书铺街地面的凹痕。走在雨中的书铺街，两边斑驳的墙体，裂着缝隙的门楼，像时光的平行线向前延伸。门楼、祠堂、纸坊、书坊、商铺、会馆，鳞次栉比，它们以各自的方式诉说着过往的繁盛。

　　民谚说，临川才子金溪书。早在明清时期，金溪县浒湾镇聚集雕版印书书铺近百家，与北京、汉口、福建四堡一起跻身“中国明清时期四大雕版印刷基地”。经典的经史子集、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因此得以传遍天下。

金溪县浒湾镇书铺街巷道 邓兴东摄

　　为何位于抚州北部的金溪雕版印书，能够如此风靡呢？

　　“宋有二周三陆之理学，元有危葛曾刘之文章……”同治版《金溪县志》中所记的“三陆”，即指陆九韶、陆九龄、陆九渊三兄弟。而与朱熹齐名的陆九渊，是陆(九渊)王(守仁)学派的开创者。况且金溪历史上状元、榜眼、进士大放异彩。之所以没有把一个个显赫的名字列举出来，是觉得他们如同金溪汇聚的人文之河，彼此不可分割。很显然，是金溪盛行“诗书传家”的崇文风气、文人雅士的推动，以及不同时期科举入仕、后来又告老的归乡者，促进与成就了浒湾成为明清时期江南最大的雕版印书中心。

　　世人还把浒湾刻印的书籍，跳出金溪命名了专属的名字——“赣版”。

　　到浒湾的前一天，我在陆坊村叩访陆九渊(象山)旧居看到珍藏的《象山文集》时，就似乎闻到浒湾的墨香了。事实证明，当我冒雨走进浒湾雕版印刷博物馆，遇见毕昇之外，也遇见了象山先生。在一张发黄的翻印图片上，我依然读到了“道光二年重镌《陆象山先生全集》金溪槐堂书屋藏版”的字样。类似槐堂书屋的刻版书坊在浒湾有很多，譬如：丽泽书屋、漱石山房、旧学山房、红杏山房、文德堂、文奎堂、文信堂、车书堂、忠信堂，等等。一代代雕版的匠人已逝，他们用过的一把把刻刀还在。那馆藏的一块块饱含墨香的雕版，或是宋代的，或是明代的，或是清代的，都是浒湾雕版印刷遗存的标本。

　　在我的眼中，雕版的汉字深陷、嵌入、持久，犹如经年不会飘散的墨香。在一块块雕版上，我不仅想到了仓颉、许慎，想到了惜字炉、惜字塔，还想到了鲁迅先生所说的汉字之美——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

　　走在雨中的书铺街，我的步伐总是比同行的友人慢半拍，是想把明永乐年间的刘五云堂屋、监造红绿纸张的“彩云栈”，以及“两仪堂”刻书作坊看得更真切。即便，有的已坍塌成为废墟，有的还在着手修缮。尽管“协盛厂”刻印书作坊铁将军把门，我还是透过门缝，看到了内里门坊上精美的雕刻。沿街而行，许多纸坊、印坊、店铺还有民居处于修缮之中，想必假以时日将给浒湾书铺街锦上添花。

　　过道和堂前悬挂的书画条幅，牵引着我走进了后书铺街22号龚升贵老人的家。不承想，他不仅爱好书画，还是《浒湾是个好地方》《书铺街之歌》的词曲作者。想必，到了耄耋之年，仍然能够写写画画，哼哼自己创作的歌曲，应是他最为幸福的日常了。

　　确实如此，日常生活本来就是一种延续的人间烟火。我先前在竹桥村苍岚山房，发现曾经的书院和雕版工坊，似乎只有空落落的晒书楼在见证时光的变迁。主人彭桂琴见到有游人到访，忙不迭地推销瓶装小菜。我发现她把苍岚山房和自己的名字放在商标上，是为了便于在网络上进行直播销售。转到院子里，院墙上“造烛求明，读书求理”八个字，刹那间打动了我。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临街的屋檐水溅起一地水珠。在我驻足的前方，攀援的薜荔藤披垂而下，几乎把道光庚戌年(1850)建的恒门门楼遮蔽了一半。雨珠顺着藤蔓落下，有的夭折在斑驳的墙体，有的碎身于墙脚。此刻，我不禁感慨时光的漫漶，好比看到石拱门楼上“藻丽嫏嬛”的石刻匾依在，而另一块“籍著中华”的石刻匾却只留存于浒湾人的记忆中。据当地人介绍，藻丽指的是华丽的文词，而嫏嬛呢，则是传说中天帝的藏书之所。

　　“如果世界上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图书与阅读没有国界，博尔赫斯所说的，是否是对“藻丽嫏嬛”的一种呼应呢？

　　踅出云中巷，我没去仁里街，也没去“墨池”，而是径直走向了抚河堤。若是把位于抚河中游的金溪比作一本线装书，那浒湾只是它的扉页。“江右商帮善刻印者浒湾人；古今典籍列街铺之金溪书。”显然，牌坊上的联文，好比扉页的导语。

　　抚河的风，夹着雨雾向我飘来。我没有看到抚河边的码头，也没有看到舟楫往来的帆影，只看到宽阔的河床，裸露的块状洲滩，还有河水绕滩不息地流淌。那泛起的浪花，好比书卷轻展浒湾的岁月与诗意。

　　这一路，我追寻的是对墨香书香的传承。浒湾书坊建筑群入列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祠堂、会馆、大夫第，已然成为古村落保护的核心部分。当我回眸凝望那民居屋顶上层层叠叠的鳞瓦，一如看到了浒湾千年时光的雕版。

　　□ 洪忠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