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划龙舟

在南方，端午划龙舟的习俗源远流长。

闻一多先生在《端午考》中推测端午起源于吴越先民的龙图腾祭，认为龙舟竞渡、包粽子等习俗皆是长江下游吴越先民祭祀活动的重要内容，有着比纪念屈原更久远的龙影桨声。

江西地处“吴头楚尾”，河湖密布，水系发达，渔民骁勇好胜。龙舟竞渡一旦约定俗成，便以星火燎原之势，开启了一场遍及赣鄱、绵延千载的盛宴。

诗人的喝彩

唐武宗会昌二年（842），袁州人卢肇与黄颇一同参加进士考试，当地太守只看好黄颇，设盛宴为其饯行，却不邀请卢肇。没想到第二年消息传来——卢肇状元及第！那太守自然慌了手脚，马上见风使舵，赶到城郊迎接回家省亲的卢肇。

当时正值端阳佳节，龙舟竞渡活动正要举行，太守邀请卢肇同去观赏这一盛事。卢肇思前想后，感叹这人情世故的巨大反差，当即赋出一首《竞渡诗》：“石溪久住思端午，馆驿楼前看发机。鼙鼓动时雷隐隐，兽头凌处雪微微。冲波突出人齐譀，跃浪争先鸟退飞。向道是龙刚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

卢肇作为江西第一个科举状元，妙笔生花，借写龙舟竞渡一吐胸臆，倒也为后人记述了当时端午龙舟赛的壮观场景。此后文人的诗篇里，便不断有江西龙舟的雄姿绰约。

到了南宋，杨万里在临安朝廷与家乡江西往来途中，写下《过弋阳观竞渡》：“急鼓繁钲动地呼，碧琉璃上两龙趋。一声翻倒冯夷国，千载凄凉楚大夫。银碗锦标夸胜捷，画桡绣臂照江湖。三年端午真虚过，奇观初逢慰道涂。”江水碧波荡漾，两条龙舟你追我赶，一幅精彩纷呈的龙舟竞赛画卷仿佛从八百多年前的历史中复活。首次见到如此壮观景象的杨万里，甚至感叹自己之前的端午节都白过了。

滨水而居、以湖为傲的饶州百姓，对划龙舟的喜爱与赞美更是溢于言表。宋元交汇之际，诗文家黎廷瑞无意为官，幽居鄱阳山中十年，常与吴存等本地诗友出游。某年端午，他们相约东湖，共观龙舟，纷纷留下诗篇。

黎廷瑞的《端午东湖观竞渡》让少年往事浮现眼前：“记得当年年少时，兰汤浴罢试新衣。三三五五垂杨底，守定龙舟看不归。”吴存在《水龙吟·督军湖观竞渡》中说：“平湖暮色冥蒙，雷风唤起双龙舞。”叶兰的《划船歌》则留下“饶城雨晴五月五，城中父老话乡土。少年结束赛划船，击楫讴歌健如虎”的铿锵之句。

对于端午划龙舟，历史上也有不一样的声音。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汤显祖在担任浙江遂昌县知县时，出于对民生的体恤，宣布禁止端午进行龙舟竞渡，并赋诗一首《午日处州禁竞渡》：“独写菖蒲竹叶杯，莲城芳草踏初回。情知不向瓯江死，舟楫何劳吊屈来。”

在晚明朝廷昏庸和官僚腐败的背景下，汤显祖的这一审慎抉择，体现了他对民生问题的深刻思考，令人肃然起敬。

在号称“鄱水之阳，富饶之州”“舟楫四达，帆樯林立”的饶州，也同样有让人肃然起敬的视角与笔触。南宋洪迈创作的420卷志怪小说集《夷坚志》，堪称宋代社会生活、民情风俗的一面镜子。

其中一篇《吴六竞渡》，虽是写恶人吴六遭受报应的因果故事，但在洪迈笔下，却真实呈现了家乡鄱阳的竞渡之风：“庆元三年四月，鄱阳小民循故例竞渡于鄱江。”“稍近，则抛石互击。甚者至射弩放弹。”“五月二日，东湖一船与南岸一船斗，薄暮不解。湖船遂沉，所载五十人尽溺。”

另一篇《邵昱水厄》，写的是绍兴十七年（1147）发生在衢州的端午故事，徐州人邵昱和本地人挤上浮桥看赛龙舟，桥上人太多，铁缆中断，致使数百人落水。

这两篇故事极具代表性，一种是由竞渡变成“武力斗船”而导致船沉，一种是因百姓围观造成桥断。因竞渡造成溺亡的悲剧，文学家洪迈以堪称史笔的记述，当头棒喝，让后世铭记与警醒。

时至今日，每逢端午，江西各地的主干河流，凡保留划龙舟传统的沿岸村子，都会相约组织龙舟竞渡，抬出龙舟，准备船桨；在各地工作的青壮汉子接到“集结令”，纷纷踩着端午的鼓点返乡，组队训练。

一项20年前的调查结果表明，江西竞龙舟普及率曾经高达90%以上，赛船为龙形（有龙头龙尾）的占92%。竞龙舟还有锣鼓、唢呐等乐器助兴，在少数地区还保留了古老的棹歌与喊号，甚至与赣剧戏曲交相辉映。江西各地的龙舟风格相异，但在龙舟竞渡那一刻，热闹喜悦的节日气氛是同样的，两岸齐呼，水花四溅，鼓声震天，场面壮观。

划龙舟民俗在演变过程中，不断吸纳地方文化元素，衍生出新的艺术样式，鄱阳滨湖地区的“采莲歌”就是在渔歌、棹歌、号子的影响下产生的。

在掌舵艄公的指挥下，一人领，众声和，音调高昂，群情激扬，歌词催人奋进：“千帆竞发，齐心协力向前划。树龙旗，九脑占家扬古今。打好鼓，铁臂银桨翩翩舞。鼓足劲，斩波劈浪柁柁胜。龙船出征，全靠柁翁把分寸。站稳桩，好似泰山靠身旁。拿紧柁，就像弯弓射大雕。眼要尖，势如破竹一线牵。心莫狂，继往开来保平安。”

龙船行进到沿途滨湖村庄，若岸边有放鞭炮欢迎的，则顺时针方向绕个大圈，划船汉子们以歌答谢，名为“谢莲”；如岸边有婚嫁喜事人家迎接龙船，就上前接受礼品、披红，并搭唱采莲歌，名为“打采莲子”。压轴大戏仍然是赛龙舟，湖中“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岸边满是身着节日盛装的父老乡亲们，那锣鼓声喝彩声欢歌声，经久不绝。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录了一桩以龙舟赛为热点的文旅推广案例。北宋皇祐二年（1050），江浙发生大饥荒。年逾六旬的范仲淹当时主政杭州，除了积极赈灾，他发现当地百姓喜欢比赛划龙舟，于是以官方的名义鼓励民间多举办龙舟赛事。

范仲淹自己就像个直播网红，每天带头游西湖看龙舟赛，引得城中居民大规模出游。又趁荒年民工工价低廉，鼓励寺庙多搞修缮工程。自春到夏，杭州保持市场繁荣，促进了就业与消费的良性循环，在大灾之年创造了经济神话。

端阳时节雨霏霏，思绪缥缈寄远人。当范仲淹在西湖之上边宴饮边看龙舟赛之时，是否会想起13年前在江西饶州任职的日子？是否会想起鄱阳湖上、饶河之上的鼓声舟影、两岸罗衣？

2012年至2016年，中华龙舟大赛连续五年把鄱阳设为全国分站，在鄱阳湖的浩渺碧波之上，全国各地龙舟健儿如蛟龙入海、劈波斩浪，赋予中华龙舟更深广的文化内涵。而后每年都有不同级别的中国龙舟赛、国际龙舟赛在赣鄱大地的江河湖泊不断上演速度与激情、民俗与体育、人文与友谊的交融。

仲夏端午，飞龙在天。当祈福辟邪、欢庆娱乐的传统节日来临，江右的盛宴又将高朋满座，赣鄱的龙舟已然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