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羁旅:在岁月的河床上叩问
【引言】“十二年,弹指一挥间;一座城,光影入梦来。2025年翻检旧箧,2013年的上海游记手稿如一枚时光摩挲温润的旧邮票,蓦然重现。那黄浦江的风、外滩的影、田子坊的光、陆家嘴的璀璨与迷茫,不仅是一次地理行走,更是一场与城市、历史、文化的深度对话。十二载沧桑,城市与人都在蜕变。此刻重读这些带着时代体温的文字,那些对城市肌理的触摸、文化血脉的探寻,依然闪烁着独特价值。这帧2013年的'沪上切片',愿与您共同回望,从当年的视角里,品味今日的回甘与启迪。”

岁在癸巳,秋意渐浓。小杨和阿然已负笈同济,攻读学业,命运之丝遂将我悄然牵系。恰逢礼拜闲暇,我与邹君便循着这因他们而起的无形羁绊,决意东行,探访同窗,兼作沪上一游,于是踏上东去的列车。行囊简素,衣物寥寥,铁皮车厢内,人造的寒凉侵肌蚀骨,恍如提前品味这都市的某种疏离。夜半迷蒙,窗外骤然溅起万千雨花,天地间一片湿漉漉的沉寂。十个时辰的羁旅熬煎终告段落,上海,这座被无数辞藻描绘又被无数疑问包裹的巨城,终于以它潮湿的初晨,接纳了我们这两个风尘仆仆、前来探访学友的异乡人。
学府苔痕:凝固的时光与流动的书香
四月廿日,微寒,细雨如织。穿越数重地铁幽暗的甬道,仿佛拨开一层层梦的轻纱,同济大学的校门终于凝立于眼前。心头竟浮起一丝恍惚:昔日高考志愿册封面上憧憬的图景,竟如此真切地铺展于斯。驻足仰观,那门庭于周遭的摩登喧嚣中兀自矗立,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庄重,却又似一种沉默的宣言。步入其间,领袖伟岸的雕像迎面而来,这几乎是神州学府的共同印记。然而细观之下,此尊气象尤为殊异:左手执帽,右臂舒展,宽厚的大衣裹挟着凛然风骨,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却在威严中透出温煦与慈祥,仿佛是凝固时光里一个意味深长的符号。
再行数步,一册“巨书”拔地而起,正是图书馆所在。其形制宏阔,古朴之风扑面,中正对称的格局,俨然昭示着治学所需的严谨与持重。沉静的色调宛如古鸿儒之冠带,无言诉说着知识殿堂应有的澄澈与儒雅。趋前闭目,深深一嗅,空气中果真浮动着墨香与纸页经年摩挲的气息。刹那间,仿佛嗅到了百年来夤夜苦读的灵魂,指尖翻越书页时,那墨痕与汗渍共同蒸腾出的精神氤氲。正如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所言:“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非谓有典籍之谓也,有薪火之谓也。”同济校园里,那雕像的目光与图书馆的风骨,恰是“同舟共济、自强不息”校训的具象,凝固的时光里,藏着无数同济人“承薪火而开新境”的执着。
正自沉浸于这般庄重澄明的氛围中,阿然的话却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指着两旁道:“此路两畔,皆是樱花,惜乎花期已过。”樱花于我,却总带着几分疏离。或许因其过于绚烂匆促的生命形态,与某些隐秘的心境相悖?方才那份沉静厚重的余韵尚未散尽,此刻只得茫然随他二人,穿行于陌生的亭台楼阁、曲径回廊之间。脚步匆匆,思绪纷纭,如同笔尖掠过宣纸,墨迹未干便被匆匆卷起,终未能深深浸透这方水土的年轮。

坊巷秘语:岁月的刻痕与文明的碎片
几经地铁辗转,一方斑驳的牌坊兀然撞入眼帘。抬眼辨认——“田子坊”,三个字在烟雨中显得古意苍茫。初闻其名,只道是寻常巷陌,甫一深入,方知堕入时间的迷宫。小巷如蛛网般纵横交错,层叠掩映,竟有几分“阡陌交通”的遗韵。将这“鸡犬相闻”的紧凑天地置于门外滚滚红尘的参照下,它便成了一座悬于现代崖壁上的微型“桃花源”。
艺术于我本是门外,然此地的旧日情怀却如陈酿般令人微醺。八十年代标志的绿色邮筒仍在尽职守望,在这斑驳背景中,竟焕发出一种出人意料的、近乎装置艺术的美感。志成坊门廊深处,1933年建成的里弄,砖石间沁出的皆是浓得化不开的岁月痕迹。当代作家王安忆在《长恨歌》中写上海弄堂:“弄堂是上海的肺腑,它呼吸着上海的空气,也藏着上海的心事,那心事是晾在竹竿上的旗袍,是煤炉里的烟火,是石库门楣上雕的缠枝莲。”田子坊的巷弄深处,最能勾起今人对往昔想象的,莫过于那些描绘老上海女子的招贴画:开衩的旗袍勾勒出奔放曲线,蓬松的烫发卷着时代的风情,手挽精巧坤包,内中必是唇脂粉盒,一个经典而复杂的民国形象跃然眼前。
更有趣的是,这方寸之地,竟杂糅了异域的醇香:啤酒的木香、咖啡的焦苦、油画的颜彩……与其唤作“艺术弄堂”,毋宁称其为“文明碎片的万花筒”,是时代在一个狭小空间里上演的奇特叠影。这弄堂之于上海,正如胡同之于北京,皆是城市肌理中不可复制的文化胎记。然而,时代的列车呼啸向前,将多少这般温柔的印记无情抛离?它们如散落崖壁的古陶,在现代化“文明”的劲风中瑟瑟飘摇。《中国文脉》一书中,作者曾喟叹文化传承之难,道是:“文脉既隐,小丘称峰。健翅已远,残翅充鹏。”田子坊的存在,多少令人慰藉。它固执地提醒着:一个民族若想看清前路,必先懂得回望。这方寸之地的坚守,便是对过往最深情的凝视,而凝视所沉淀下的,正是历史长河中那不易被冲刷的、沉甸甸的沙金。
浦江夜鉴:伤痕的光华与新生的锋芒
二十日夜,追随着霓虹的河流,抵达黄浦江畔。外滩的夜色,以它那近乎霸道的光华,攫住了所有目光,亦将我抛入一片宏大的沉思。被誉为“万国建筑群”的十里洋场,就枕卧于这江岸。它是一道华丽而刺目的伤疤,一个时代的复杂句点。余秋雨在《上海人》中曾言:“外滩的建筑,是历史的对话录,哥特式的尖顶对着巴洛克的涡卷,文艺复兴的廊柱挨着折中主义的浮雕,每一块石头都在说:这里曾是文明的角力场,也是开放的试验田。”租界的记忆,诚然是民族肌体上深刻的隐痛,国人常讳莫如深。然而,当经世致用、柔韧内敛的吴越文化,与锐意革新、强势扩张的西洋文明在此狭路相逢,其碰撞与交融所迸发的火花,早已深深嵌入这座城市的基因。
黄浦江水如一道银亮的界笔,将对岸的浦东新区清晰地推入视野。这片崛起于开放浪潮中的热土,俯瞰广远,吞吐万汇,气象非凡。隔江远眺,东方明珠刺破苍穹,金茂、环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大厦如巨人般比肩接踵。它们是现代性的图腾,昂扬着新生的锐气。1990年国家领导人在上海考察时坚定地说:“开发浦东,这个影响就大了,不只是浦东的问题,是关系上海发展的问题,是利用上海这个基地发展长江三角洲和长江流域的问题。”如今,浦东的摩天楼群,正是这句嘱托的生动注脚,从“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到“陆家嘴灯火照亮半个中国”,新生的锋芒里,藏着一个民族“敢闯敢试、敢为人先”的气魄。
外滩的“伤痕光华”与浦东的“新生锋芒”,构成一幅关于时间与选择的巨大拼图。上海人素擅攫取机遇,从开埠后成为近代化灯塔,到改革开放后一骑绝尘的现代化进程,每一步紧要关头,总能于时代的缝隙中抓住那根向上的“藤条”。歌德有言:“善于捕捉机会者为俊杰。”浦东的摩天楼群,不正是攀缘着机遇之藤节节攀升的具象化吗?置身于这流光溢彩的喧嚣尘世,我们自身,又能辨识并握牢几缕命运的丝线?
浮世行旅:远去的站台与永恒的叩问
行程短暂,如豫园的精巧、城隍庙的烟火、徐家汇的渊深,这些承载着厚重江南文脉之地,终成此行遗珠之憾。置身于这无边浩瀚的繁华之海,渺小感如潮水般涌来。东坡先生之叹骤然浮现于心:“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无论在此间如何纵情游冶,总有一刻,冰冷的现实会无声地将你攫回。
上海的魅力,有人曾形容它“有一种神秘的绚丽,它长在暗处,却又散发着奇异的光”。它曾光华万丈,宽阔得令人喟叹,遍地流金。然而,当金辉冷却、沉潜,便酿就了那番“暗自妖娆”的气质。相较于这令人目眩神迷的节奏,我或许更眷恋故乡小城的悠然与缓慢。这里的地铁每隔几分钟便呼啸着碾过轨道,车厢内外,皆是步履匆匆的剪影。倘若不快些、再快些,便要被这疾驰的洪流无情抛下,连窗外的风声都来不及倾听。可我们这群站在“尴尬年龄”门槛上的青年,又不得不逼迫自己去适应这鼓点。父亲谆谆之语犹在耳畔:“此刻非你安逸之时。”
黑白色的梦境里,我曾无数次化身踽踽独行的主角,在未知的版图上拓荒……心门的闸板似乎松动了几分,透入了些许异乡的空气。给灵魂一次远足的机会,即是一种必要的“文化苦旅”。鲁迅曾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一站,身立沪渎,听黄浦江潮涌日夜不息,它冲刷着伤痕,也映照着新生;它叩问每一个行旅者:下一站,是沉湎于旧日的雕梁画栋,还是投身于新世界的万丈高楼?抑或在不断的追寻与叩问中,最终寻得那条贯通古今、融合东西,让心灵得以安住的“回家”之路?(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