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君|一襟风凉知秋深(散文),由肤入心的这段路,名字叫作秋天

一襟风凉知秋深
□闻君
题记:凉在衣襟,是物候;深在心境,是领悟。由肤入心的这段路,名字便叫作秋天。
前日清晨,推开窗,一阵风溜了进来,不声不响的,却让人蓦地觉着,天地间换了一番气息。这风,不再是暑夏那般热烘烘、带着重量似的扑在你身上,而是清清亮亮的,像刚从深井里汲上来的水,带着一股子明澈的凉意。我身上还是一件夏日里的短衫,风直往怀里钻,掠过胸膛胳膊,皮肤上便悄没声地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这不算是冷,只是一种极清醒的、微痒的凉,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带着笑意的指尖,在肌肤上轻轻点了一下,又像是一句无声的耳语,在提醒你一桩久违了的事。哦,是了,寒露节气过去已有一个礼拜了。秋天这位客,总算是捺着性子,收拾停当,规规矩矩地来叩门了。这第一声问候,便是这一襟的微凉。
昨晨上街买早点,便特意留了心,看这街上的人。这秋意的深浅,原来最先并不在枝头叶梢,反倒都写在各人的衣裳上了。那些上了年纪的,或是身子骨弱些的,已是严阵以待的架势。薄呢的外套穿上了,拉链直拉到脖颈下,严严实实地,将那企图钻入的秋风挡在外面;两只手也安安分分地揣在衣兜里,走起路来,步子迈得稳稳的,仿佛怀里揣着一整个安稳的秋天。另有一些,譬如去菜市场买菜的主妇、骑着电车赶路的后生,则是一件长袖的单衣,棉的或针织的,软塌塌地贴在身上,显得随和而又应景,像是与这天气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妥协。
但也有那等火气旺的年轻人,依旧是一件短袖T恤,膀子甩开着,走在风里头,步履匆匆,倒有几分要与这天气争胜的倔强。风鼓起他们的衣衫,他们也不去理会,仿佛那一身的热血,足以抵御这渐深的凉意。最是动人的,是看见一个牵着孩子手的母亲。她自己穿了件浅灰色的卫衣,裹得暖和;那孩子却还是一件短袖,小胳膊胖嘟嘟的,露在外头。母亲一边走,一边就不自觉地、时不时地伸手去摸摸孩子的胳膊,大约是觉着那皮肤上的凉,便把那小手攥得更紧些,想把自己掌心的暖意,一丝丝地渡过去似的。这一摸一攥之间,人情冷暖,便胜过了万千关于秋深的言语。
这风里的凉,竟像是一位不高声言语的判官,由着各人不同的体质与心境,去领受一份各自的秋日。它不强求一律,只是温和地、执拗地提示着,季节已然转了舵,驶向了另一片清寂的水域。而我,因着这几日俗务缠身,竟未曾到野外、到湖边去走一走,心里便不免有些空落落的惦念。那一襟风凉,便成了我与这秋天最初、也最私密的接触。
往年的这时节,我最爱去城郊的赤湖边站一站。那里的秋,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湖水想必是瘦了些,不像夏日那般丰腴饱满,颜色也沉静下来,是一种更深的、近乎墨绿的调子,看着便觉得那凉意是能沁入骨子里去的。岸边的芦苇,该是顶着一头灰白的花絮了,成片成片地,在风里不住地点头,摇成一片朦胧的烟。那夏日里阔大如盖、碧绿如墨人的荷叶,如今想必是残了。边缘焦黄着,卷曲起来,像一件件破损的青铜器,带着一种历经繁华后的倦怠与安详,静静地立在凉水里,承接着偶尔飘落的枯叶。还有那些乌桕树,叶子或许还未红透,只是边缘镶上一圈焦糖色的边,在日渐稀薄的日光下看去,斑斑驳驳的,像一幅未完成的油画。这些细微处的、一天一样的变迁,我今年竟是错过了。城里的秋意,便只好从人的衣裳上,从风的温度里,从光影的倾斜里去体味,总觉得隔了一层,不够酣畅。那一襟风凉,固然真切,却仿佛只是秋的序曲,引着我更怀念那湖畔的、充盈于天地之间的、深沉的秋之交响。
这般想着,心里那点怅惘,倒也淡了些。记得沈从文先生笔下,便总能在寻常巷陌里寻见四时流转的痕迹。既然去不了远方,那便安心领受眼前的光景罢。真正的“知秋深”,或许也不全在眼观,更在心的体察。
午后的太阳,确是不同了。夏日里的日头,是“晒”,光线是笔直的、沉甸甸的,带着火气,砸在皮肤上,能激起一阵灼痛。而今的日光,是“照”,斜斜地穿过愈来愈疏的枝桠,在墙上、地上,投下斑驳的、清晰的影子。那光本身,也变得醇和了,像陈年的黄酒,温温的,暖暖的,不带一丝火气。你若搬把椅子,坐在朝南的窗下,让这光懒懒地照在背脊上,那一襟的微凉便被这温和的暖意徐徐地驱散了,骨头缝里都像是被熨帖过了,直教人醺醺欲睡。这一凉一暖之间,身体的感知便分外敏锐,于是便更深地“知”了这秋的脾性。
风物如此,人事亦然。常去的那家早点铺子,夏日里冰豆浆卖得最好,老板娘总要准备好几大桶。这两日,那盛豆浆的不锈钢桶旁,围着的顾客明显少了。蒸笼倒是比先前更忙碌些,白茫茫的热气从缝隙里不断地涌出来,带着面食特有的、扎实的暖香。老板娘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一边利落地给人夹包子、装豆浆,一边和相熟的老主顾搭话:“天凉了,都爱吃口热乎的。”她指了指角落里新添的那个大保温桶,“明天开始煮小米粥,熬得稠糊糊的,养胃。”旁边有人接话:“是该换粥了,这天一早一晚的,喝点热的才舒服。”
是啊,这一襟风凉,竟也吹变了街巷的滋味。夏天里见了便生津的瓜果,如今摸着总觉着有些冰手了。心里头,反倒开始惦念起那些暖老温贫的东西来。想着傍晚时分,若能有一砂锅炖得烂烂的萝卜排骨汤,汤面上漂着几点金色的油星,热腾腾地端上来,那白蒙蒙的热气混着肉香与萝卜的清甜,直往鼻子里钻,立刻就能将周身的凉气驱散。喝下一碗,那暖意定能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再由胃里,慢慢地扩散到四肢百骸里去,将那一丝秋凉,稳稳地压在底下。这种从肌肤到肠胃、对于温暖的、实在的食物的渴望,便是身体对于季节最本分、最诚实的回应了,也是从“知凉”到“知深”的又一层体悟。
夜里,那秋的意味就更浓了。若是夜里忘了关严窗子,那凉意便会丝丝缕缕地渗进来,浸到薄衾里,浸到梦境里去。夏夜是喧哗的,楼下纳凉人的谈笑声,远处马路隐约的车流声,混成一片模糊的底噪。而今夜里的声响,却清寂了许多。人声早已散去,连车声也稀落了,世界像是被这凉水洗过一遍,滤掉了许多杂音。只有不知藏在哪里的秋虫,许是蟋蟀罢,还在执拗地、幽幽地唱着。那声音,不像夏日那般焦躁急切,倒像是一个忘了岁月的老人,平静地,一遍一遍地,对着清冷的月光,诉说着那些古老而悠长的故事。在这清寂的夜里,人的心也似乎被这凉凉的夜色洗过了一般,变得分外的沉静。白日的些微烦闷,人际的些微龃龉,都被这空旷的秋夜稀释了,涤荡去了。此时再回味日间那一襟风凉,便觉得它不只是身体的感觉,竟也成了心境的写照了。只觉得天地空旷,岁月悠长,自身的存在,也化作了这无边寂静里的一丝微响,融了进去。
如此看来,这“知秋深”,原是一个缓慢的、由外而内浸润的过程。它起于肌肤所感的那一襟风凉,显于街头巷尾的衣食住行,终于内心所获的那一片沉静。秋天是收敛的,沉静的。它把外放的精神,都徐徐地收拢了回来,让人得以更清晰地观照自己的内心。在这微凉的空气里,思绪似乎也变得更加明晰,更加条畅,像一条流到平缓处的秋水,静静地、深深地流淌,可以照见许多平日被忽略的影子和天光。
我终究还是没能到湖边去,看一看那芦花与残荷。但此刻,却觉得不那么遗憾了。秋的来临,其深处的意蕴,本就不单是一场视觉的盛宴。它更是一位高超的染匠,不急于泼墨,只是耐心地、一层一层地,先用一襟风凉染你的肌肤,再用一片斜阳染你的窗棂,继而用一味暖香染你的肠胃,最后用一宿清寂染你的魂灵。
它来了,便是真的来了。在这瑞昌小城,在这长江的南岸,它不张扬,不猛烈。只是让你从那一襟风凉开始,渐渐地,深深地,知晓了秋的全部。
2025.10.13




